民俗,经过时间的沉淀、发酵,方能散发出历久弥香的风味。天水民俗,在漫长的岁月中行走,不断变革、发展、更新与扬弃,异彩纷呈,“社火”就是其中最为浓郁热烈的篇章。
今天要和您分享的是民俗学家安德明的文章——《家乡的社火》(节选),让我们透过作者的笔触,仔细打量这熟悉又不甚了解的乡土艺术之花。
家乡的社火(节选)
· 安德明 ·
我的家乡是甘肃天水的一个小镇,四面环山。镇名街亭,是原街子乡乡政府所在地。镇上的中心地区,由东、南、西、北四街构成。据说过去每街都有一座门楼,南、北二门早年因南、北两河发大水而被冲毁,现在仅存东、西两门楼。门楼分两层,下层为人行通道,上层为庙宇。
我从事民俗学的学习和研究工作已有三十余年,其间曾做过多次实地的田野调查。而我的田野研究,从开始直到现在,最多、最主要的,还是在自己的家乡进行的。
每年的正月初九和十五,是家乡春节最热闹的两天。每到这两天,街上便会有隆重的社火表演。全乡范围内的各行政村、较大的自然村,甚至包括附近的麦积、甘泉等乡的一些村落,都会装扮各种社火,来街亭表演。
老人们说,上九和十五的社火表演已有很多年的历史,至少在清代就已经十分普遍了。1949年后它曾一度中止,现在的活动,则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又复兴起来的。
东西南北四街,被家乡的人们称做“街上”,有别于附近其他被称做“乡里”的村落,它是社火表演的主要场所。家住东街的我,从小时候眼看这一活动兴起到现在,不知道曾看过多少次的社火表演。在我的记忆中,每年上九和十五两天,四条街道都会被观众挤得水泄不通,只有在社火队伍经过时,拥挤的人群才会豁开一道口子。而我家门前的台阶上,作为一个天然的看台,更是挤满了人,使得我们想要进出家门,都要费很大的力气。在我的家里,这两天则是一年当中来访亲戚最多的日子。家中炕上总是坐着四五个亲戚,一边品尝祖母和母亲的厨艺,一边娓娓地拉着家常。而每当门外传来社火的锣鼓声,我和弟弟妹妹们便常常会欢呼一声:“又来了一架秧歌!”随即招呼客人一起到门口去看。但祖母和母亲,却除了不时地招呼刚来的或要走的客人,很少有走出厨房的时候。
按照家乡的说法,社火被称作“秧歌”。从其表演形式来看,它主要有“马秧歌”“高台”“抬杆子”“长腿子”等类型。它们都是选择古装戏剧中精彩有趣、矛盾冲突集中的情节,由村民扮演其中的主要角色,组成一定造型后,利用某种工具运载,沿街游行。扮演者往往要依据戏剧中人物的造型和个性,画上脸谱,穿上古装,手持各种道具,并摆出一些固定不动的身体姿势,如举刀、持笔、端盘等。每支秧歌队,称作“一架秧歌”,队伍前后都要配备鼓和钹。每架秧歌,又往往会装扮几个不同的戏剧故事,其中的每个故事称作“一转秧歌”。
但是,在具体的造型、装扮形式以及运载方式上,各种表演形式又有所不同。
马秧歌是家乡社火中最为普遍、又较具独特性的一种形式,它的扮演者均为青年男子。他们画脸、着装之后,都骑在马或骡上,并按照剧情要求的顺序结成单行队伍,骡马则另由专人牵拉。每架马秧歌,通常由十余骑组成,多者可达二十乃至三十多骑,但最少不得少于八骑。有时整架马秧歌仅表演一出故事,例如《三国演义》中的《回荆州》,但大多数时候则是一架秧歌中包括两三转或更多的内容,比如前面几骑演《魁星点状元》,后面的人演《姜子牙封神》和《回荆州》。为便于观众的识别,扮演相同一转的人,或者都面朝前方,或者分作两组,人面相对,即前面一组人物背向前方、倒骑在骡马上,后一组人物则面向前方正骑。如果相邻的两骑人物是背对背,即后一骑的人物倒骑,与前一骑人物相背,则观众一望可知后面的内容属于另外一转故事。
高台是社火中最具有艺术性且最不易装扮的一种。扮演者为男女儿童,年龄一般在五岁至九岁之间。设计者根据选定的故事情节,为他们画好脸谱并化妆之后,由专人负责,将他们绑扎在特制的芯子上。芯子高六尺至一丈不等,为弯曲成几折的粗钢筋,其顶端镶嵌着木制的“工”字形托子,长约二尺。芯子的下端,要固定在小木桌之中。前些年,小木桌需放置在一个倒扣的八仙桌里,用绳子捆绑结实,表演之时,在八仙桌上穿两根杠子,由四名壮年男子抬着行走。为使高台保持平稳,不至于因上重下轻而摇晃或翻倒,常常还需要在桌内加上几块大石头,因此,抬高台曾是十分辛苦的力气活儿和技术活儿。近年来,人们改用逐渐普及的小型拖拉机来运载高台,省去了不少辛苦。
扮演者被绑扎在芯子上之后,穿上相应的服装,再加上道具,芯子便会被遮盖起来。高台的底座和运载高台的拖拉机拖斗,也要用彩布蒙上,以使其美观整齐。这样,一转高台就算装扮成功了。
作为西街传统技术的抬杆子,过去曾因不如高台而受到人们的嘲讽,但在今天,当不少村落都掌握了装扮高台的技术之后,它反而变成了一种特长而备受人们的青睐。目前,在全乡范围,只有西街才能够装扮和表演这一项目。抬杆子装扮的方式及内容,大致同高台一样,也多为文戏,由儿童扮演,并要把他们捆缚在芯子上。不过抬杆子的芯子大多只有二尺来高,其底部是固定在一根直径四五寸的木棒上,每根木棒上一般有两三个芯子,可站立两三个儿童。表演时,木棒由一前一后两名壮年男子抬在肩上,沿街游行,这正是“抬杆子”名称的由来。抬杆子的独特之处,主要体现在抬的技术上,因为当表演者被固定在木棒上时,抬的人如果不得要领或稍有不慎,很容易使木棒滚动,使表演者翻倒。
作为一种造型固定且没有任何演唱的无声的表演形式,社火为什么会吸引那么多观众,它的内容又是如何为观众所理解的呢?站在拥挤的人群中,听一听每逢一架社火经过之后周围的议论,渐渐地你就会知道答案:
——“刚才过去的这一架高台好像是《三国》里的故事,那个黑脸的是张飞。”
“张飞咋手里拿着斧头呢?不对不对。应该是《水浒》里的哪一段——那明明是李逵嘛!”
——“大伯,这一架马秧歌,人的头上和手里的武器上都扎着黄花,是《封神》里的哪一出吧?”
“噢!这就是《纣王进香》。你看前头的那个女角就是女娲娘娘,她身后的那个就是狐狸精妲己。”
就是在这样的议论中,没有声音、只有一种固定造型的社火表演,启发了人们更加广阔的想象天地,也平添了许多乐趣。人们关于戏剧故事、演义小说等方面的传统知识积累则被不断调动起来,一遍遍地同社火表演的内容相印证,并在不知不觉间,不断地得到了纠正、补充,也不断地得到了传承和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