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磨交响曲
静态在家,老伴天天变样地做好吃的,我却捞起雪白的石子面丶抑或柔韌的新疆面难以下咽。“想吃一碗在上磨磨下的新麥面。”
在家乖乖呆了五天了,除了作两次核酸,就在这院子里转。懒觉睡起吃完早餐就九点了,今天戴着口罩出了门。自然而然往上磨走去,碰上小我一岁的大虎“啊里转去来?”“上磨。”上磨早已不在,地名仍然响亮。村路上一派深秋的箫瑟,地里还有劳作的乡亲,南风吹过,略带凉意的鲜活空气袭来,我摘掉口罩,两肺鼓胀起来,猛吸两口,心情豁然开朗起来。
人类种出的谷物,成为熟食前必先磨成面粉,磨面自然用石磨,但动力却因地而宜,乾旱山区有人推磨,驴推磨,多风的原野可利用风力,小时读西班牙塞万提斯的堂吉柯德,主人公高举长矛刺向风车的图景半生不忘,但我知道那是风磨的扇翼;南斯拉夫电影《桥》中一行人进入磨坊,我一眼就看出是水磨,虽遥距万里,却与我家乡的水磨何其相像。在我们家乡,上世纪末前,祖先们利用水资源便利生活的最主要工程便是水磨。宽度在一公里左右的河川,由于水量丰沛,磨坊都建造成平轮磨,而宽度在百米上下的山沟里多建造立轮磨。如我们赤峪沟由皂角到天水郡沿河道约有十数座平轮磨,翻我们村西山到平峪沟里便都是立轮磨了。
选河岸边稍宽畅处用石头砌成长五米宽四米深三米一头开口的∪型池塘,俗语叫鹅池,直径约两米形似马车轮的木质磨轮平立在池中,中竖立轴,轮下轴长约五十公分,尖端镶以铁头,戳在巨石凿成的底座上,磨轮轮毂打成倾斜状以迎接水力冲击,磨轮上方中轴约四米,戳进磨板近一米,上方镶入石磨下扇中心。鹅池上方有拦水坝,左侧一大一小两个木水槽倾斜而下,大槽水冲击在大木轮上,使磨轮顺时针转动;小槽靠左池边,流水冲击竖起的立轮使其转动,通过木制齿轮在池中转换一次传动,进入磨板以上再转换一次传动,以带动罗面罗。两水槽上端有手动木插板,插上便可栏水制动。
接着就是建在鹅池上的磨坊了,一般为马鞍架两间或三间的磨房,中间横跨鹅池一间为磨坊主体,先有木圈梁架于石砌鹅池边缘,铺上严絲合缝的瓷木地板,一大一小两个轮轴穿过磨板,大轴位置在正中心。
直径约一米五的石磨下扇镶入并固定轮轴顶部,被轮轴带转,上扇又重又厚压在下扇上,由粗壮的屋梁上垂下四股约手腕粗的大绳栓在上扇上,用木楔绞紧,这样上扇石磨便悬吊着,根据磨面次数来调节木楔松紧,以控制面粉粗细,道理如同打吊针,中间用小滚轮控制点滴速度一样。俚间把男人女人戏称上扇与下扇。
磨扇上方更吊一木斗,以便往磨内添粮食颗粒。磨面时相对薄而轻的下扇在下方鹅池中被水流冲转的磨轮带动下旋转不止,而相对被固定吊在上方厚重的上扇只做轻微有节奏的晃动,粮食由中间吊着的斗中均匀流入上扇孔中,两片磨扇相对的面被石匠凿出能使粮食在研磨中由中心散往外围的纹路,粮食便均匀地由石磨圆周撒向磨板,磨板早已被经年累月的麦麸面粉砂磨地滑如明镜,磨面人光着脚丫,一手提木操手,一手提木耙不停地围磨而转,把研磨碎的半成品取走,倒入左后侧如单人床大小的罗面罗中,罗面罗也是被立轮传动的曲拐带动着做前后方向水平运动,一直在筛动着把磨细的面粉筛下去,罗上的麸粒操出来集中再上斗,一遍又一遍,直至只剩麦麸。
我们村民风淳厚,顺口溜说多家庄的庄农户,实则是木纳丶蠢笨丶不思变通之意。就说这水磨吧,我们村上下共有三座水磨,都十分近,站在村口柳滩举目远眺,三座磨尽在望中,左侧约半里许西河岸边是上磨,虽在我们村地界,却是贾家寺人的产业;河对面约一百米距离一上一下有两座磨,正对我视线的是冰凌寺磨,下游半里处,现在是京东物流的位置是油坊磨,这两座磨坊均是冰凌寺人的产业,说明磨主人当年建磨时都是冲着挣多嘉庄人钱的。
我在农村劳动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乡下还没有电,这三座磨我都去磨过面。上磨的水是由上游一里外贾家寺村下培石修埝,一里多长的埝渠等流到磨房前便形成了三四米的落差,足以驱动磨轮了;而冰凌寺磨的埝渠是从大寨子河坝培起的,带转了冰凌寺磨轮后再流一里去驱动油坊磨,这磨历史上一定开过油坊。水磨的轧油坊我曾背着油籽翻山去平峪沟刘家庄轧过油,还曾背着稻谷翻山去范家庄立轮磨坊碾过米。
夏收打碾晾晒交完公购粮任务,家家按工分多少分的麥子装进自家麦篅里,我家一只能装四百斤粮的竹篅支在廊上,一只装二百斤的小圆篅支在两间屋的门背后,粮食装在竹篅里通风透气又乾燥。新麦下来我先背一百斤去磨新麦面。三座磨坊直线距离最近的应该是冰凌寺磨,大概一百米不到吧,但隔山不远隔河远,背着粮食脫鞋过河难度大了,所以磨面去的最多的还是贾家寺上磨,也就是半里路吧。沿西山脚,过梨园地,垫池下,狮娃沟门,水门沟口,远远便听见水流冲击磨轮的巨响,十几分钟便到了,磨门口拴着远路磨客驮粮的骡子。迎门一盘大炕,排队的磨客和磨主贾爸叨着旱烟锅煨着罐罐茶聊得正起劲,我先把粮口袋歇在炕塄边,再转身抱到磨板口排上队,看样子到我磨面还得两小时。
出得磨门,边抹下草帽扇着身上的汗气,边沿着埝渠往上走了几十米,脱剥了衣裤,噗通跳进埝渠里打起蛟水,这埝渠宽不足两米,深处有一米五左右,最浅处也有一米,刚好能浮起个人。我初中时在兰州雁滩黄河小河里学会的狗刨,蹬蹬腿,划划臂,不紧张,不沉底,不呛水。渠水如絲绸抚摸着肌肤,时不时惊动草丛中的青蛙,咕咚跳进水和我比赛,又有小面鱼儿从身上蹭过,就这样游了几来囬,泡着好凉快不急着出来,直到贾爸在磨门口喊到“祖武,快潮粮食来!”
把鞋脱在磨板下,光脚丫登上磨板,前一位磨客还正在操作,只見罗后已推起小山般的白面。我把粮食倒在磨左前角,端一瓢凉水吸满口然后喷在粮食堆上,贾爸挥舞着光滑轻盈的木掀迅速翻搅,我们一喷一翻,三下五除二,一百斤粮食几下就潮好,啪!抖一下面袋盖在粮食上。潮粮食有讲究,麦粒儿里乾外湿,上磨不扬尘,磨的面也会很白。 这会儿木栓一拴停了水打罗,磨膛里还在磨最后一遍麦麸,我装了半袋潮好的粮食,等斗里麦麸流完,贾爸喊声“搭上!”我便赶紧倒进了我的粮食。贾爸紧了紧磨绳上的木楔,让磨轻一些,以便前两遍拉下的面榛子不至太细。用木耙把前家的麦麸刮净,现在磨膛里已是我的粮了。
看着自家的粮食磨成的面榛子欢唱着从磨扇里均匀撒下一个圆圈在磨板上,心里一阵庄农人的满足感,好像已经端着热腾腾的大海碗,挑一筷子香喷喷的新麦面,挑得都超过头顶了,颠了两下,又放下来,“哧一一”老半天才吸进嘴里,那个香啊,便觉是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这碗新麦面里了。犁地时的臂酸,撒籽时的眼困,割麦时的腰疼,碾场时的烤哂,扬场时的土尘,全都被一个饱嗝化解了。
等磨时刻更多是在磨炕上。特别是冬天,磨坊外呼啸的寒风早被气势磅礴的跌水声淹沒,或坐或躺在磨炕上被热炕长年炽烤地红光油亮的炕席上,屁股下热烫烫地不时得把手垫在大腿下。当排在前面的磨客多时,我便会乘机美美睡一觉,大槽里的水“轰一一”;小槽里的水“哗一一”;磨扇磨面“嗡一一”;水打罗“踢里咣丶踢里咣”;吊磨扇的大绳周期性地“咯吱\咯吱”。当时正在自学管弦乐法的我,有嗞有味地琢摸着这织体繁纷的水磨交响曲,不用片刻便进入甜蜜的梦乡。
当然和久违的邻村或本村少年谝传打朴克也是消磨时光的好办法,但最爱的还是听贾爸说些古眉怪眼的古经。最难忘的是根生和梅娃的磨恋。
靳家山有个童奍媳叫梅娃,女婿娃是比她小十三岁的瓜搗子,梅娃十八了,女婿还晚晚尿坑着哩。梅娃囬囬背着粮食来磨面,个子小,夠不着注斗,都是贾爸帮她搭粮食,她只是扑闪着毛眼眼憨笑。终于有一回来了曹家沟的根生子,胸阔腿长的小伙子从驴背上抱下口袋放在磨板底下,贾爸说“少年,给梅娃帮忙搭磨,我歇给咔。”自已便爬上炕咂旱烟锅喝茶罐罐去了。磨客们打伙变工互相帮助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姑娘遇小伙,自然是绝配的搭档,梅娃轮着条帚推着木推耙麻利罗面,根生一隻手就把木箕里的粮搭进了注斗,二人说说笑笑地磨完面,根生帮梅娃打背好面袋,把自家的面口袋搭上驴脊背便各奔了南北。
“沒了吗?”张成义无趣地问。
贾爸不理他,“哗一一”把曲曲罐里的茶倒进盅盅里,“吱一一”美美咂了一口,又从烟荷包里剜了一锅烟,我赶紧夹了一圪塔炭火搭在烟锅多脑上,贾爸吧嗒吧嗒咂了两口,两眼瞅着烟锅多脑上的火星星。继续说:“往后半年,只要是梅娃磨面,根生肯定也会来磨。”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西北上的狗窝山阴云翻滚,磨柱子上掛一盏昏黄的煤油马灯,只照亮磨盘周围,水打罗的角落隐在黑影中,轰隆哗啦的水磨交响曲就显得分外来劲,天越来越呕热,根生只穿个背心还直擦汗,梅娃通红的脸更显心疼,他们看贾爸背朝磨板睡着了,便掩进了水打罗的阴影。曾几何时,水磨交响曲的织体中便加进了人声的吟哦,雄浑烘托着阴柔,乐曲渐臻高潮。阴阳交泰自然会感动老天爷,闪电划过,炸裂的巨雷紧接一串滚动的定音鼓声,自然惊醒了贾爸,他也不转身,只喊道:“根生娃,连赶把上扇紧给咔!你坏怂把下扇压地大叫唤哩,豁了把面磨黑了。”提着裤子的根生一面答应着“噢!”一面紧了磨绳上的木楔子。
“ 一个月后,梅娃又来磨面。”贾爸说:“问我根生咋沒来,我说跟上人去新疆挖煤去了。半月后听靳家山的磨客说梅娃拾柴去来跌着崖底下绊死了。”噢一一我和张成义都大张着嘴,不信这个结局。张成义说:“怕是跳崖了吧!”
“没完哩。”贾爸说:“这磨从此不安然了。只要是发白雨的天气,那磨扇就呜呜呜地哭,你们再听那水打罗一一”我们竖耳倾听“踢里咣丶踢里咣。”“你们听不出来?”贾爸说“分明是梅娃在叫‘根生哥丶根生哥。’”我们听着听着便毛骨悚然起来。这使得本来十分亲切的磨房在我眼里变得神秘许多,我从此磨面时会重新仔细地审视这一石一木,因为她曾孕育了如此凄美的爱情故事。当然我知道雨天磨扇呜咽只是磨軸吸潮缺润滑油所致,但我仍然希望梅娃真来哭过。
此后我进城工作了,村里通电了,有了电磨,虽然经常为电磨磨的面没有石磨磨的味道好而时不时还去水磨磨面,但水磨从此衰败了,不是因为梅娃,而是因为时代的前进。八十年代后忙于所从事的事业而视线不再专注家乡,虽然天天骑着自行车,骑着摩托经过,忽一日发现水磨消失了,不仅我们村周围的三座,连皂角丶下寨子丶门家河丶董家坪丶马家庄丶暖和湾丶红土咀丶天水郡的水磨都消失地一乾二净,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半个世纪前的事历历在目,摄入镜头却已苍海桑田。在上磨旧址我伫立良久,耳畔仿佛还轰鸣着水磨交响曲的雄浑,其实却是高速公路上呼啸而过的车流演奏着新的乐章。想着发白雨梅娃还来吗?若来她只能对着路基哭了,便生出一絲惆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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