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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海街头:有人抵触出小区 外滩女士隔墙用丝巾致谢

回到上海街头:有人抵触出小区 外滩女士隔墙用丝巾致谢   

上海普陀区街头。图/Jacky

摘要:

对在上海居住的人们来说,街头是共同记忆的重要空间。公园的花开得怎样了?楼下哪家店开门了?哪条街上大家在唱歌?在过去五十多天,很多人长居家中,短暂地失去了与城市的连接。

“6月1日零时起,上海有序恢复住宅小区出入、公共交通运营和机动车通行。”上海市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其实从4月中旬开始,寂静的上海街道就开始零星地有了声音,部分区域的居民已经出门。带着相机,戴一顶棒球帽,建筑师孔翔开始记录。他住在上海核心地段徐汇区,镜头里是嫩绿的法国梧桐,和渐渐多起来的面孔。在五月的一个下午,他还在外滩遇到了一位“忘年交”女士。

在十几公里外,住在普陀区的自由摄影师Jacky结束了阳性隔离生活,也踏出小区大门。他在规定活动区域的边缘,不断试探能够到达的地方,记录半径越推越远,但在曹家渡的三区交接处,只能与妻子隔空对望。

在上海街头,那些熟悉的地点,故事仍在发生。

文|吕萌 张雅丽 图|Jacky 孔翔 编辑|陶若谷

南京东路20号:和平饭店飘出一条丝巾

讲述者:孔翔(化名),35岁,建筑师,三年前开始居住在上海。今年五月初,孔翔离开家,开始在视频账号里直播上海街头,多的时候,一万多人同时在直播间里观看。

5月23日上午,上海地铁恢复运营的第二天,我乘坐10号线地铁,目的地是南京路上的和平饭店。但一出地铁,发现围起了栅栏,外滩封了。我要找的人住在和平饭店里,管理严格,不允许房客出门。我拨通她的电话,让她往窗外看。但饭店墙体太厚了,她看不到我。

于是,一条丝巾从南京东路20号的四楼窗口飘出来,上下翻飞,是她伸出丝巾,以此算跟我打招呼。

南京路上空荡荡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隔着栅栏,远远地望着那条挥舞的丝巾,我的眼眶竟然湿了。这种情形下,我们竟然只能用这种方式打招呼。

丝巾的主人是沈姐,一个七零后,而我是八零后,我们岁数差得挺多,算“忘年交”。第一次遇到她是在5月16日。那天天气很好,我从家出发,骑共享单车沿着延安高架向东,想去七公里外的外滩直播,那里是上海的地标,在这个特殊时期,有必要让更多人看到它的样子。

开往虹桥火车站的地铁车厢。图/视频号「环球建筑史」视频截图

中途我步行进了九江路,一路向东。外滩完全没有人,附近有很多小马路,平时熙熙攘攘。但这天,路中间很空,流浪猫大概没吃的,看到我就粘过来。

我举着手机,路过和平饭店,门口时钟的指针停在大概两点四十分左右的位置,一个电瓶(巡逻)车缓缓开过。

忽然,我听见一个女声喊“放我出去”。那条路上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走,可能是开玩笑或者吸引人注意,就冲着我的方向喊。我就改变了行走方向,在酒店大门口,隐约望见黑色铁栅栏后面有几个身影。一个中年女性席地坐在台阶上,一身黑衣,又说,“你是来解放上海的吗?”

她就是沈姐。交谈将近十分钟,我得知她原来住的酒店被用作隔离酒店。在这里,她自费居住了将近两个月,每天除了下楼做核酸,就待在空间不大的房间里。她说,自己的窗口望出去就是黄浦江,江上的船很多。第一天来的时候很兴奋,第三天开始就很悲伤了。她是上海本地人,最清楚外滩从前的繁华。

解封前的福州路。图/孔翔 源自其公众号「伦语」

沈姐因为工作性质,常住外地和酒店,索性卖了上海的房子,回上海就住酒店。疫情期间,和平酒店的规定是只要出了大门就算退房。如果出了酒店,沈姐说,父母也有自己的生活,没有地方可去。

她很羡慕我,说能在外面走就很好,她两个月以来只能看见太阳,但晒不着。我告诉她,这条街什么都没有,店都关了。她说自己有很多水果,如果外面有人需要可以找她。她想换啤酒,酒店的酒很贵,和我后来买到的价格相差将近十倍。沈姐说,我们这样隔着栅栏聊天,挺神奇的。

第二天,我买了一些啤酒,骑了二十多分钟车,给沈姐送去。酒店门口有摄像头,疫情期间,这里是不允许点外卖的。一个朋友在旁边挡着摄像头,我偷偷把酒从包里掏出来,通过那个栅栏全塞进去。过了一会儿,酒店负责人,一个法国人出来问我,请问你是住在酒店的吗?

后来,我和沈姐相遇的视频,在网上被剪辑、盗用。我心里难受,觉得给沈姐带来了麻烦,但她反过来安慰我。我们通了一个半小时的电话,沈姐讲了很多,让我印象很深的是她对家乡的感情和对生命质量的追求。

我并不知道她的年龄,我们之前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也没有任何共同好友。因为去看她,沈姐后来给我发过一条消息,大意是,“真好,谢谢。”

孔翔与沈姐初次相遇,被旁边的人拍到。图/视频号「环球建筑史」视频截图

上海图书馆附近的“外人”

孔翔:5月23日,跟沈姐打完招呼,我就坐上相反方向的地铁,去虹桥火车站。很多人拖着行李箱从虹桥回家,我想记录下来。

我是小镇青年,从小特别想到一线城市看看。2008年大三的暑假,我第一次来上海,就在外滩那边实习了一个月,每天听着海关大楼的钟声。我读的是建筑,本科第五年又在上海找了家外企实习,过了两三个月那种外企小职员的生活。

来上海生活三年了,但其实前两年都很不适应。过去习惯了质朴的东西。最开始觉得这里太作、太计较,觉得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一直是一个“外人”的状态,像在橱窗里面看这个城市。

四月中旬,我们楼允许出门了。街上精致的小店很多,都没开门,但里面大都点着一盏黄色的小灯,灯光在夜晚从橱窗里透出来,很有温度的感觉。看到这个,我会觉得这个城市只是在暂时地喘息。

成都北路上的核酸采样工作站。图/孔翔 源自其公众号「伦语」

疫情让我对这里的感受有了转变。有一天我忙工作到12点多,才开始做饭,突然听到隔壁的上海老阿姨梆梆梆敲门。我一开门,她说,“你在家,等我一下,不要关灯”,就跑回她房间了。然后她从厨房端了一碗三鲜汤过来,热气腾腾的,说,“终于逮到你了,赶紧吃。”我很感动的。

我们这栋楼本地老年人很多。搬进来的时候,老阿姨会过来在门口站一会儿,看看你多少钱租的房子,“哎呀这个油烟要好好擦一下。”我一开始觉得烦,年轻人的事儿你干嘛管。家里来了客人,出门的时候他们会把头探出来,看看谁来了。后来我回想,这倒是像费孝通先生书里写的,邻里之间的状态。

现在我在街头直播,经常会碰到各种各样的邻居朋友,一路上打招呼。我住在上海图书馆附近,周围很多著名建筑,所以我在这里活动多一些。

在之前,邻居们在电梯里遇到也不打招呼的。封控之后都出不去,购物、通知的信息都在群里。大家有时会讲英文,照顾那些不懂汉语的外国人。北方人爱吃蒜,我囤的比较多,给了群里的台湾小哥一些。大家还借过葱,在群里搞摄影大赛,后来一起做饭,来往越来越多。

第一次做直播是在五月初,走在路上,眼前是马路,树影,阳光,老洋房,觉得哎呀这么好的景色,应该让朋友们都看一看,就开了直播,结果来了好多陌生人。

解封前,福州路上的防疫人员。图/孔翔 源自其公众号「伦语」

六月马上来了,与刚遇到沈姐时相比,街头已经有人聚在一起,快乐地跳舞。各个区和居委会政策不一样,有的地方静,有的地方闹。

偶尔走得稍微远一点,去苏州河边。有时候会在路上被执勤的人问,哪个区的,住哪,怎么跑这儿了?我就回去了。

抵达不了的苏州河岸

讲述者:Jacky,自由摄影师,阳性无症状感染者,曾进入方舱隔离。47天后,Jacky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走出小区,用自己的视角记录周围的城市街道。以下图片由Jacky拍摄。

离我们小区大概300米(直线)距离就是苏州河,河对岸是虹桥机场。我想在河边比较开阔的地方去看一下飞机,就一个个路口地走,大概走了两个多小时,还是没找到一个能去河边的地方,(这边河段)沿河的道路都封了。

苏州河有20公里的景观河道,从我们普陀这边为起点,一直可以走到外滩。2020年我走过全程,河两边是居民小区和商业区,区和区之间都打通了,居民吃完晚饭会到河边遛弯跑步。我们小区解封那天,想去河边的人挺多的,发现通不了,就拍个照片走了。

通往苏州河的路口被护栏围档。

花家浜路上一名外出遛狗的居民由于路障设置,折返走其他路线。

沿河附近的一些小路,长时间没人清理,满是落叶和灰尘,有一种后人类时代的感觉。与苏州河相邻的云岭西路有一个工业区,看见了一辆面包车停在路边,司机三十多岁,是疫情期间提供货运服务的,他坐在车上玩手机,车后面晾着他刚洗的衣服,在路边的草丛堆放了很多一次性饭盒,看样子是在这边很久了,这些货运司机不能进小区,只能吃住在车里。

一家4S店门口,长期没有使用的试驾车。

云岭西路路边,在货车上生活住宿的司机,洗好的衣服晾在车上。

还看到一些居民提前联系了周围小区的朋友,约定在街边碰头,各小区“上街”政策不一样,人们需要交换“情报”。其实聊天内容不一定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是这种面对面的交流久违了。苏州河不让过去,我只能往回试探着走。

金沙江路,外卖员趁派送低峰期抓紧给电动车充电,顺便小憩补眠。

路上看到最多的,是一些志愿者在给周围的居民剪头发。他们是美发店的,住在小区附近的集体宿舍。店开不了张,理发师就和小区联系,在附近摆摊,一般下午过来,天快黑就回去。

居民对理发的需求非常大,快两个月没剪了,头发一团糟。剪发需要预约,每天来三个人,按照时间段排好,象征性地给一点费用。城管看到会问“这个是营业性质的吗?”听到说是志愿者,城管也不会说什么,就走了。

大渡河路,居民自发联系理发师为小区住户提供剪头发。

居民区外:限时购物的邀请卡

Jacky:我是5月18号通知可以出小区的。我住在普陀区海棠苑小区,有1900多人,老人的比例比较高。规定早上8点出小区,晚上8点之前回来,每户每天能出一个人。早上6点,就有很多老人推着自行车,拎着菜篮子在门口等了,提前了两个小时。

我之前是阳性无症状患者,要单独做完核酸才能出门。每个出小区的人都要看出入证和核酸,因为对流程不熟悉,有的是一家子下来等,也有老人平时是孩子帮着弄码,自己操作这些很吃力。人们都堆在小区门口,平均5分钟才能出去一个人,都在议论什么时候能出去,能不能简化一下流程。

2022年5月18日,Jacky小区解封第一天早早等候出门的居民。

在前一天,小区业主群就开始讨论出小区后要做的事情。

“有没有推荐的景点?”

“区(和)区之间的‘柏林墙’可以去看看。”

“走丢了怎么办?”

“带上铺盖,以防万一。”

大家对出小区很兴奋,哪怕到外面放个风,溜达一圈也好。也有个别居民比较抵触,他们认为出去一天病毒会带进来,又有阳性了,还不如一直在小区里关着。有人反驳说:“都可以开放了,为什么不出去?”我觉得有点“斯德哥尔摩”了。

那天我走出小区门,还是有些陌生感。护栏把小区和街道隔成一个个独立的区域。除了药店和少数线上经营的商超开着,其他店都关着。刚出小区的人都在摸索着走,不知道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走到一个路口看见护栏和关卡,只能掉头回来。

万镇路上“待命”的大巴,司机在货舱阴凉处避暑休息。

每个防范小区会发购物邀请卡,规定在45分钟内,去指定的超市分批购物。我们小区是19号发的卡,要在20号上午9点到10点15的时间段,去农商行超市购物,超市离我们有步行半个小时的距离。那天我是9点出头到的,看着队伍挺长,家里的物资还够,就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没有进去。

防范区居民的购物邀请卡。

梅川路大润发门口,分时分批凭证入场的购物指示牌。

梅川路、真北路路口,收到购物邀请卡的居民按时前往指定商场购物。

也是在同一天,路上的人开始变多了起来。我看见一个大爷在街上遛狗,是一只泰迪。等遛完狗,他把狗从小区的护栏缝中塞了进去,里面的大娘给了他个篮子,让他去买菜。

住户将遛完的宠物狗通过夹缝递进小区。

街上看上去热闹,但其实是小区集中购物的状态,还有一些区域的人是不能出来的。

我们小区附近沿街的商铺,很多老板是外地人,平时就吃住在店里。店铺外面安了护栏,他们不能经营只能在里边待着,无聊的时候会看手机,或站在护栏旁边望外面。

普陀与静安交界处:不一定需要太近的距离

Jacky:5月21号是我出小区的最后一天,第二天我们小区又开始了全员核酸筛查,筛查期不能出 去,在为最后的解封做准备。那天感觉活动范围更宽了,有的路口只看一下普陀区的通行证就让过,有些小路没有关卡了,但区和区之间还是不能走动。

武宁路兰溪路口,一位商户在围墙里向外张望。

兰溪路北石路,一名被隔离的女士与消防员沟通。

之前有次在我们小区8公里外的兰溪路拍照,商业楼里隔离的一个人在楼下报警,她是一个中年女人,穿着睡衣和一双蓝色的高跟鞋,声音很大,有点歇斯底里,电话里反复说他们楼里大概有五十几个人阳性了,“你们再不来我就要跳楼了。”

不到五分钟消防车就来了,女人从黄色的警戒线跨出来和消防员聊了十多分钟。其实挺能理解这些干实体商铺的店主,东西放在手里都是折旧,房租每个月都要交,没法营业,日子过得很难。封了这么久,人的情绪是会变的。

没有营业的店主在商铺门口玩手机。

铜川路上,一居民骑车经过一排等待卸货的核酸检测亭。

我走到最远的地方是曹家渡,离小区十公里外的地方。它是普陀、静安、长宁三区交界地。在路口会有不同颜色的护栏围着,普陀区是黄色护栏,远处还有一排白色的是静安区的。中间是一片隔空区域,没有办法经过。

那个地点离我太太的工作地只有三公里。我太太是静安区一家医院的医生。疫情期间,她们医院临时改成了方舱,接收重症患者。她住在医院附近的酒店,我们已经两个月没见面了。当时我想如果能过去,就去给她送点水果什么的,或者在酒店门口我们望一下,不一定需要太近的距离。目前看来只能等着上海全面解封再去了。

普陀区往静安区通行方向的障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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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兰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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