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积烟雨
秦岭
一场烟雨,麦子返青了;又一场烟雨,麦子扬花了。
天上有星河,地上有麦浪。布谷鸟开口一唱,老家天水就成了麦场。一夜间,千千万万个麦垛拔地而起,在遥远的地平线与满天星斗壮丽会师,天地因之合二为一,一时分不清星斗是麦垛,还是麦垛是星斗。而浓郁的麦香早已被渭河、西汉水的浪花轻轻挽起,烟雨一样轻笼黄河长江,千里迢迢奔向遥远的大海。大海,顿时烟波浩渺,天水相连。
奔!在老家有另一种意味:奔头,是过日子,就看麦垛高不高。
我宁可认为,这便是麦积山名称的由来了,料想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麦垛”,它高达142米,在山峦环绕、群峰拱卫的缓冲地带中,孤峰突起,仿佛把天水八千年的历史和收成摞在了那里。作为中国“四大石窟”之一,麦积山有别于莫高窟、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那镶嵌在直立峭壁上的200多个窟龛,便是硕大的麦穗儿了;那饱满盈实的7800多尊泥塑,便是麦粒儿了;那崖顶郁郁葱葱的原始丛林,便是麦芒了。古人云:“先有万丈柴,后有麦积崖”,可见先辈们凿窟塑像的艰辛、虔诚与悲壮,而农家摞一个麦垛,也要搭梯的,垛越高,梯越长。我自问:“这整整一座山,是在诠释‘民以食为天’吗?”
在陇上,麦积烟雨雄列“秦州八景”之首,彼时烟云袅袅,细雨绵绵,宛如仙境,而藤蔓一样缠绕在峭壁上的空中栈道,便是通往仙境的天梯了。但是,唐代诗人杜甫云:“乱水通人过,悬崖置屋牢。”一个“屋”字在提醒你,这个开凿于十六国后秦时期,历经北魏、西魏、唐等朝代不断凿修的“东方雕塑馆”,其实是家园的。杜甫百年之后的五代、宋、明、清时期直至今日,人们对这个家园的呵护从未停息。只是,请进石窟的不是人,而是佛。
佛是谁?佛是人间所有的烟雨;人又是谁?不妨静下心来,问佛。
烟雨之烟,乃人间烟火;烟雨之雨,乃天上来水,而老家恰恰就是诞生古老哲学“天一生水”的地方,这大概也是天水名称的来路吧。作为中国最早的创世神、“三皇”之首伏羲故里,这里的所有传说一粒粒的、一穗穗的、一垛垛的,比如一画开天、结绳记事、织网捕鱼、匡正嫁娶……这是人间的烟雨,也是烟雨的人间,在这样的烟雨里,顽强的老秦人奠基伟业并在秦始皇时代一统天下,又由于“天水,国之姓望也”,鼎盛一时的大宋王朝因此被誉为“天水一朝”,而 在这片土地演绎而成的《八卦图》《璇玑图》,至今无人能完全揭开它神秘的面纱。一面乃一烟,一纱乃一雨。这是天与水,你怎揭它得开?
往事总是如烟的。崖山一战,蒙元亡宋,天水再次成为一个历史性的节点和标志。陈寅恪云:“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所幸到了明代,华夏香火重燃,而烟雨已是另一番烟雨。老百姓说:“无烟,就没有香火;无雨,就没有日子。”
小时候,家里的年画多半是麦积烟雨的主题,可我总以为那样的“麦垛”比村口的麦垛大不了多少。读初中时,幸而有机会春游麦积山,老远望去,悬在栈道上的万千游客,才不过麦粒儿那么大。
师者问:“谁能回答,此刻的你们,是什么?”
我立即醒悟过来,抢先发言:“是麦粒儿。”
“那,我们此刻在哪里?”
“麦场。”
师者笑了,一脸麦积烟雨的样子,同学们像麦田一样沐浴其中,能感觉到彼此的拔节、抽穗与扬花。当大家成为麦垛的时候,也该有各自的烟雨了吧。
“多少楼台烟雨中”。千百年来,有关麦积山的历史典故像层层麦浪,滔滔不绝。那一年,朋友想投拍一部秦腔电影,故事取材于麦积山第44号窟乙弗氏的命运,大意为:东魏、西魏两国争相交好柔然国,以抗对方,西魏文帝元宝炬无奈与柔然和亲。在柔然公主和柔然大军的威逼下,元宝炬忍痛废太子、弃皇后。深明大义的乙弗皇后为了天下太平,远避麦积山为尼,最终自焚明志。
“天性之真,人性之善,母性之美。”这是后人对乙弗皇后的评价。
朋友说:“这是麦积悲歌,也是麦积圣歌,是不是可以从中选个剧名呢?”
“悲,也烟雨;圣,也烟雨。”我说,“难道还有比《麦积烟雨》更好的剧名吗?”
在我看来,自有麦积烟雨那天起,剧幕早已拉开。
2019年4月20日于天津观海庐
秦岭,籍甘居津,一级作家,出版有文学作品《皇粮钟》《透明的废墟》《眼观六路》《宿命的行走》《借命时代的家乡》《不娶你娶谁》等10多部等。小说4次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3次登上全国“好书榜”,3部小说集被纳入全国“农家书屋”。曾获13(原创)、16届《小说月报》百花奖、梁斌文学奖等十余种,被改编的剧目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有作品被翻译到国外。
已有0人发表了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