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世界在“变老” 请做好准备)
三联韬奋书店门外,青年男女拿着网红奶茶,穿着潮牌,开启了假日模式;书店内也格外拥挤,老年人较往常多得多。面对一场题为“当世界又老又穷”的讲座,上了岁数的人们拿着纸和笔缓缓做着记录。
“当我们讨论老龄化世界,不只是在讨论老年人,这是全世界、全社会需要面临的问题。”主讲人泰德·菲什曼是名美国新闻工作者、斯坦福大学长寿研究中心的访问学者。他曾在中国做企业研究,发现了中国老龄化问题的复杂性。他走访了美国、日本、西班牙与中国的若干城市,采访了上百名企业员工、雇主、经济学家、政府官员、医疗人员、普通家庭成员。一个个生动的故事组成了这本《当世界又老又穷:全球老龄化大冲击》。
2010年,这本书的英文版面世,8年后他和中文版一起出现在北京,书中提出的问题显然没有过时——“公共医疗体系的完善,使得人们的生命越来越长,可为什么人们一直渴望长寿,但面对老龄化的社会图景却感到了害怕?”他在书中提出了一些见解,虽然不能解决全部问题,但仍可以作为一种参考。
泰德·菲什曼今年六十岁了,但完全没有老头的顽固或羸弱,他背着双肩包走过天桥,步伐矫健,激动地说路对面的咖啡馆很好。落座后,他把自己的iPhone X放到桌上,点了一杯冰柠檬茶。他紧跟时代的年轻心态多少令人吃惊。“如果我爸能跟他学习一下就好了。”随访的三联书店工作人员说。
青阅读记者与泰德·菲什曼畅谈了两小时。诚然,他注定无法为中国家庭提供完美的养老方案,但关于老年文化与青年文化的碰撞,是一个没有国界的问题。
数字化时代的新科技对老年人友好吗?
青阅读:在之前的活动上,您谈到苹果CEO蒂姆·库克发布的新iPhone增加了关照老年人的功能,认为这是老龄化社会给科技创新带来的良性机会。数字化时代真的对老年人更友好了吗?
泰德·菲什曼:当蒂姆·库克谈论为老年用户提供新技术时,首先他是在指他自己——现在他是个年老的技术专家,视力和听力都不比年轻人了。
我想,科技能够帮助老年人更好地生活。全球流动最快的信息不是电影或者时尚信息,而是健康类信息。科技使人们能够把健康信息为己所用,比如现在已经可以实现,用手机拍摄及人工智能方法识别出癌症风险,把拍摄者的皮肤图像与上百万人的皮肤图像进行比较,没有任何医生能够做到这一点,只有技术能做到。还有更厉害的,如果手机里有传感器,技术已经可以识别细胞级别的病变情况。对于视觉或听觉等感官有缺陷的人来说,可以通过降噪来助听,AR等技术也能告诉用户自己处在什么位置和环境。如果往更长远的方向想,自动驾驶将帮助老年人出行,建筑学正在重新建构房屋的结构、高层建筑将来可以装载自动驾驶的车辆接送老年人,无人机可以运送货品给行动不便的老年人……科技正在帮助人们更健康和长寿。
青阅读:您不断谈到新科技金色的一面,它是不是也有黑色的一面?比如老人跟不上数字时代的节奏,面临着无法适应甚至被抛弃的局面。
泰德·菲什曼:科技也有黑暗一面。如果你无法跟上科技的脚步,就会变得更加孤立无援。有个术语叫“数字原住民”和“数字移民”——今天的老年人都是数字时代的移民,可能会因为不会使用手机而失去接触很多信息的机会。但我对科技进步持乐观态度,因为今天会使用智能手机的人,二十年后都将是数字时代的原住民,尽管他们也可能变成更新的技术世界的移民,但至少掌握智能手机。
在美国,很多人仍然使用老式手机,46%的60岁以上的人没有智能手机。我对这个数字感到很惊讶。他们明明买得起智能手机,不到一天的薪水就可以买到一部安卓手机,为什么不买呢?也许他们只是在抗拒智能手机的世界,抗拒过多的信息,或者不希望显得自己很傻。但我认为,智能手机实际上帮助老年人的能力远胜于帮助年轻人。即使老年人在技术上有点落后,如果他们尝试追赶,好处是巨大的。
青阅读:科技公司为了老年人的种种创新,在您看来,这多大程度上是看中了老年人的钱包呢?
泰德·菲什曼: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因为如果你不提供有用的服务,就赚不到钱,而人们恰恰在健康方面最舍得花钱。我在书中提到一个佛罗里达城市——萨拉索塔,世界各地的老年人专门去那里退休养老。他们有钱,在医疗保健上花了过多的钱。一个美国的中国城可能会有长长的街道贩卖家居用品、瓷砖、浴室设备;萨拉索塔的城镇中心也差不多,只不过他们卖的都是医疗保健用品。
医疗服务通常被视为人道主义的事业,但也存在为了钱而参与进来的人。很多科技公司正在为老年人提供有价值的东西,但同样有些人用失败的产品兑现空洞的承诺。很多国家在竭尽全力防止企业从老人身上赚黑心钱,因为老年人既是最易受伤害的人群,也往往缺乏强有力的声音,很容易被利用。所以法律非常重要。私人资本的涌入需要匹配的规章制度来规范以及强力贯彻执行。
青阅读:在财富两极分化的经济结构里,贫穷的老人应该怎么办?如果科技只为了能支付起苹果可穿戴设备的老年人服务,那么贫穷老人的处境不会越来越差吗?
泰德·菲什曼:在美国,现在手机被认为是必需品,而不是奢侈品,因为手机是连接政府服务、社会服务的纽带。人们甚至应该在满足温饱之前,首先确保自己有手机,与外界保持联系。美国政府已经开始帮助部分穷人支付他们的手机费用,手机的价格在降低,服务的价格也在降低。如果只使用无线网络,甚至可以是免费的。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最先进的技术可能也是最昂贵的,特别是在医疗保健领域。所以还可能存在阶级差距——富人负担得起最好的高科技医疗技术,他们相比起穷人不仅有经济优势,还将享受更长寿和健康的人生。这将是公共政策的重要议题。
理想的养老方案是什么?
青阅读:中国有老龄化社会的现实焦虑。在可预期的未来,仍然面临着一对年轻夫妇需要赡养4个老人和至少1个儿童的情况,而人口迁徙也使得老人独居在故乡很难得到照料。对于这些独生子女和他们的父母,比较理想的养老解决方案是什么?
泰德·菲什曼: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也许可以用其他国家的例子做参考。我们将老人群居在远离孩子的地方称为“自然形成的老年社区”。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个解决方案是老年人形成社群,共同分享他们需要的服务。他们聚在一起维护自身的医疗保健、蔬果饮食、休闲活动。在美国,它被称为“村落模式”,拥有很多好处:第一,穷人可以分享更多的经济利益;第二,社区使老人不再孤立。这种模式看起来很成功。中国已经拥有相应基础设施,只需要通过公共资源、私人资源和慈善的正确组合来实现。
在中国,农村老龄化和城市老龄化其实是非常不同的问题。很多农村打工者来到城市做护理人员,而一线城市的居民往往并不想做这类工作。在世界各地,从事养老服务工作的有两种人:有些人是为了养活一个大家庭,把钱寄回家寄给孩子;另一些人是不得不离开工作岗位去照顾父母,想再回到原来的工作状态,可技能、人脉等等都变了,但他们已经成了照顾老人的专家,知道如何面对医疗系统,如何和长者沟通。很多在美国从事护理工作的人,正是先学会了照顾自己的父母,当父母去世后,再通过服务另一个家庭赚钱。这在中国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机遇。
青阅读:您提到了,没有完美的方案适合所有国家、所有的人,我们需要针对不同群体的量身定制解决方案。今天很多大陆的养老产业侧重在建房子等硬件或基础设施层面,但如何适应老人的身心需求来提供服务,似乎中国还需要向其他国家学习。在养老产业方面,日本是不是做得更好?
泰德·菲什曼:基本需求应该放在第一位,所以硬件和基础设施的支持是至关重要的,这部分如果出了问题,会给老年人带来很多深层次的困难。
我对日本的很多事情印象深刻,最让我惊讶的事情便是养老产业非常专业化。在美国和中国,很多对老年人的照顾是非正规、非专业的。照顾父母和孩子应该被视为最重要的工作,但我们却在尝试用最便宜的薪水雇佣受教育程度较低的人,很多时候都是雇佣农村打工者或者外国移民。但是日本没有移民。我去了一个日本老人的家,发现照顾日本老人的护工和老人的经济水平差不多。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来自同样的地区、阶级和种族。日本有很完备的劳动工作法律,白班护工只在白天工作,夜班护工只在夜间工作,给你洗澡的人是专业的沐浴护工,别的活都不做,只是挨家挨户地给人们洗澡。他们得到了家人的尊重。
日本是一个高收入国家,老年人又比其他年龄层拥有更多的钱,形成了这样一个独特的解决方案。而且由于护理人员受过良好的教育,可以提供更加专业的护理,他们对药物很在行,接受过培训,有从业证明。你不能雇佣随便什么人,必须雇一个专业人士。
青阅读:对于年轻人照顾父母,您有什么建议?
泰德·菲什曼:首先,年轻人应当意识到,大多数老年人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在自己家里变老,而不是待在养老院。很多人以为美国人都把他们的父母送进了养老院,但这个数字其实只有11%。他们通常都是在疗养院里接受康复治疗,最终会回到家中。当然,现在一个95岁的人可能会有75岁的孩子,他们可能会一起住在养老院。但是人们不应该总是把它当成最终的目的地。即使你去了养老院,你也可以回家。这会消除老年人的焦虑。很多养老院里,老人没有自己的房间,这就产生了焦虑。谁愿意和其他的将死之人睡在一起?除了一些极端状况,家通常比养老机构舒适得多。
有时年轻一代搬到其他城市,会主张让老人搬到他们所在的城市,认为这样可以让老人生活得更好,交到新朋友。但通常情况下这种方式不奏效,因为老人唯一的生活就是在家里。人们想要有能力独立生活在自己家里,越久越好。
这个问题还涉及在家庭之外,年轻人如何认识老龄化社会。如果我问年轻人,怎么看老年人?有些人真的会说,我不喜欢他们,很自私,爱发牢骚。但如果你问起他们的祖母,年轻人会有截然不同的反应,他可能会觉得祖母是个耐心的倾听者,非常理解自己,祖母是个好厨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祖父母,所以这真的是个推己及人的问题。
怎样丰富老年生活和避免孤独?
青阅读:大家在上班的时候想着退休生活,但真正退休之后,生活却变得单调孤独,在中国男性尤其普遍。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
泰德·菲什曼:这个问题和我正在研究的“友谊”的项目息息相关。在我思考衰老议题之后,又开始更深入地思考友谊。在一个家庭规模更小的世界里,友谊会变得更重要。你不能选择有多少家庭成员,但可以选择有多少朋友。许多朋友可能不能维持一生,但我们都需要在身边维持朋友关系。其实友谊也是一个公共议题,社会应该创造一个更有利于社交的环境,学校也应该鼓励发展友谊。
你说的男性孤独问题确实存在。年长的男性一旦停止工作就很容易失去他们的社交网络。女性还好,因为女性在工作之外还有社交网络,能够经营更加成功的退休生活。但是对于那些没有更多朋友的男性来说,公开表明自己感到孤独是令人窘迫的。人们生病的时候甚至不想给朋友打电话,不想让朋友知道自己生病,这是一种文化禁忌,特别是在东亚。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有抑郁或其他精神疾病,这种禁忌就更严重了。我在书中描述了日本一个叫做自杀森林的地方,退休的日本男人可能大部分是生病的、孤独的,集体在公园中自杀。到处都存在老年人的孤独问题,不只是在中国。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两方面的公众意识:其一是需要努力消除孤立,这就像教邻居们互相敲门一样简单;其二是让公众意识到精神疾病也是一种疾病,不应该因为羞耻感让其恶化。
青阅读:帮助老年人找到存在感很重要,比如让他们参与社区活动,创造一些东西。
泰德·菲什曼:我认为让老年人工作更长时间也很重要,让他们晚一点退休。我最近听说,中国的一些老年大学教的东西都是舞蹈、绘画、雕塑等等,这虽然有趣,但某种程度上这和在幼儿园没有本质区别,也没有什么帮助。老年人可以学习更多的东西。当然我也在报纸上看到,政府正在推动改进老年大学项目,人们意识到更加现代化的技能是可以教授的,这是个好现象。
青阅读:可以分享一些理想的老年大学的实践吗?
泰德·菲什曼:一些欧洲国家是更好的榜样。当德国2008年开始经历经济衰退的时候,便投入大量的资金来帮助四五十岁的工人实现技能现代化。所以当经济回暖,他们能适应更有效率的工作,促进了国家的繁荣。这种机制不仅解决了国家的问题,也解决了劳动者的问题。老年人有了更多的技能和尊严,也能有效处理劳动力老龄化的现状。而在丹麦,你在人生的任何阶段都可以回到学校学习,刷新自己的技能,从而延缓退休。我觉得这些模式都很好。
对于六七十岁的老年人来说,还是以萨拉索塔为例,人们最享受的娱乐形式之一是成人教育。世界各地的专家们都前来讲课,做公开讲座,老人们纯粹觉得学习知识非常有趣,又不需要像上学一样打分或者考试。很多老人的记忆力可能已经衰退了,他们记不起来自己听到了什么内容,但仍然很喜欢它。
我最喜欢的案例之一,是由康奈尔大学在佛罗里达发起的高速公路美化的活动,成千上万的老年人和年轻人并肩工作,在高速路旁边种满鲜花和绿植。这里不存在专业性问题,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好园丁,因此这个活动创造了超越年龄的友谊。类似这样的事不仅让老年人有事可做,还打破了代沟。
青春崇拜和年龄歧视是非理性的吗?
青阅读:中国大城市崇尚青春文化。互联网媒介和智能手机的使用者普遍是年轻人,大家喜欢更新的东西,老年群体其实被排除焦点之外。不久前,一个中国51岁的女歌星,因为在演唱会上呈现的形象只有20多岁被媒体大肆报道,大家觉得不老才是神话,上了岁数的女演员甚至很难找到角色。在互联网和资本语境之下,似乎逆龄生长或者永葆青春才是值得赞美的。对此您怎么看?
泰德·菲什曼:年龄歧视是一个全球性的现象。比如,我认为日本老龄化的现实是如此沉重,以至于日本年轻人创建了非常独特的青年亚文化,它对老年人来说如此奇怪陌生,两代人很难进行沟通互动。年轻人在用行动表示,他们不是这个老龄化社会的一部分,他们有自己的市中心,自己的媒体,我认为这是对老龄化社会的一种反应。他们其实是在避开老年人。
同时,市场上的买方需求影响了卖方市场。很多看小说、看电视、听音乐的人年龄已经很大,媒体会有针对性地提供这个群体喜爱的内容。年长的人想要看那些比他们年轻一点的人。我妻子喜欢看过气的选美皇后的节目,剧本真的很糟糕,但她就是喜欢,观察这些明星从年轻选秀的时候一路走来,变老但也变得更聪明、更有趣。你会发现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咖啡馆都在播放我这个年纪的人青年时期的音乐。因为我这一代人有购买力,这样做是为了让消费者感觉像在家里一样而花钱。
对青春文化的痴迷是普遍的,很难想象世界上有任何地方的年轻人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老年人。年龄歧视可能是理性的也可能是非理性的。有些事情老年人不能做得像年轻人那样好,但是也有很多事情老年人可以比年轻人更加胜任。年轻人对数字很在行,擅长记东西;年老的人则能掌握更宏观的趋势,并将其整合成某种智慧。双方是各有优势的。
青阅读:人们渴望更长寿,却又崇拜青春。年轻人歧视老年人时,并没有想到他们有一天也会变老。
泰德·菲什曼:是这样的。有些年纪大的人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年轻,没有什么比这更烦人了。但一个年长的人,具备开放的思想和学习态度,就可以看起来很年轻,而不必试图变得年轻。有些电影明星试图始终跟进时尚,其实可能是非常徒劳的。但是像保罗·麦卡特尼这样的明星,已经七十六岁了,出一张新专辑,他只是在做自己,他看起来心态就很年轻。
青阅读:近年来,中国出现了一些探讨银发时代的文艺作品,比如电影《桃姐》、话剧《红色的天空》等等。您觉得这方面比较好的作品有哪些?
泰德·菲什曼:说起来可能有点奇怪,但我读过的关于衰老最好的书之一是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它表明了家庭内部在照顾老人方面存在巨大的矛盾,也显示了金钱欲望的风险。家庭承诺照顾一个年长的父亲,而父亲又不愿意放弃权利,它展现了不同家庭成员之间的信任问题,如此现代和富有悲剧色彩。
青阅读:您对自己的老年生活有什么设想?您想在什么年纪退休?
泰德·菲什曼:首先我不想退休。我想一般的作家不会退休,你总是在学习新东西。写作是一种良药,也能让你跨越几代人的世界。但我的确很担心我的朋友们退休后要去哪里,朋友其实是对你自身生命的见证。当你失去一位朋友,就会觉得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在化为乌有。我母亲九十多岁了,最令她伤心的就是很多朋友都比她早去世。对我来说,理想的晚年生活就是我身边有朋友的陪伴,这比待在温暖的气候里或待在山里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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