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中表达出的——个体被权力扼杀的冷酷,是张艺谋最近这些年电影中所罕有的。这种如冰碴子般冷酷的激情,从某种程度挽救了这部电影形式与内容内在的杂乱无章。
残暴
《影》应该是张艺谋最为残暴的一部电影。
电影中,最深的印象就是各种角色杀人时血溅出来的声音。那声音尖利而清晰,带着一种高潮和解脱的战栗。整部电影充满着紧绷和压抑,只有在这一刻,影片是舒展的。
在这部电影里,所有的矛盾只有通过这种杀戮的方式才能最终得到解决。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压抑,最终都只能在血浆从喉咙飙出的几秒钟里,烟消云散。
但邓超所饰演的境州所刺出的最后一剑,则是慢慢地捅入郑恺所饰演的主公身体里的。那种缓慢的、钝感的痛苦,有着一种更为恐怖的力量。这里面有一种赏玩,有一种留恋。境州似乎是不希望这一次杀戮变得过于短暂,他希望那种痛苦的感受能够源远流长。
《影》中有大量暴力血腥镜头,残暴程度堪称张艺谋电影之最。
电影中的这种残暴是从始至终的——它从始至终就是境州身上那个被割开又被缝合的旧伤口、主公与都督的权力倾轧,境州这个影子的身体成了他们较量的沙场。而在这其中,境州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这种肉体的痛苦,以及更深处的心灵痛苦,最终都要还回去,以一种更为酷烈的方式。
那些杀戮拍出了一种困兽犹斗的惨烈感,那种狂热与痛楚交相耀映的感觉,让人触目惊心。
分裂
只是,在电影中被屡屡强调的水墨画风格,以及沛伞、阴阳等概念,却没有让人惊艳的效果。惊艳是感官与情感的双重震动,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更多只是一种视觉冲击,或者说它作为景观存在是杰出的,但也仅是景观而已。
水墨山水,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水墨,一个是山水。前者指的色彩,以黑白二色来构成整个世界。后者指内容和形式,它的主体是山水,它用弱化人凸显自然的方式来表达一种旷远出世的情怀。
水墨在这部电影,只是被简化为一种灰暗压抑世界的呈现方式,而群山与水泽相依的优美景色也只是作为背景存在,它并没有呈现出人间炼狱与自然仙境之间的对比,没有这种对比,这种形式除了漂亮在整个意蕴上是无效的。
以黑白为主色调呈现的水墨画风格,是《影》表达现实压抑的方式。
对比一下李安的《卧虎藏龙》,以及侯孝贤的很多部电影,你明显能看出高下之别。自然景观,在李安和侯孝贤的电影里,不止是事件发生的环境,也是人物的心境,更是导演的趣味和影片价值观的体现。
但对张艺谋来说,这似乎更多是一种对于难度的挑战,以及由此生发出的一种属于匠人的尊严和自豪感。
沛伞同样如此,单独看来,它是一个新异的设计,但在这部高度意象化的电影里,整个符号系统应该是完整且逻辑自洽的。但我们并没有看到影片对于各人的各个兵器的有条理的安排,除了沛伞这一新异事物,其余都是正常世界的刀剑。
孙俪手中的沛伞是这部电影中的一个新异的武器设计。
正常刀剑世界,意味着和正常世界无异的世界,而沛伞则意味着一个架空的武侠世界。
当两者杂糅在一起时,其实观众对于类型的期待是混乱的。甚至是由于电影在这里的欠缺考虑,观众对于这种杂糅也欠缺稳定的期待。所以,当境州驾着一个明显武侠世界的阴阳竹筏来与杨苍决战时,就会显得如此怪异。
同理,当王千源所饰演的田战带领着将士,模仿女性的阴柔扭着腰肢打着沛伞准备进攻时,观众注定会笑场。这是现实主义逻辑,与武侠逻辑的巨大冲突和分裂,以至让观众觉得其中的荒诞来。
从这个角度来说,武侠大家徐克还是很讲究的。如果你注意看,他电影里的侠客即使是过一个小坎都是鹞子翻身或者纵身一跃而过的。显然,他明白,人物在武侠世界里的行走方式也是一个系统,当他们总是能够轻轻一点、就能跃上屋顶的话,那么当他们进入战斗状态,应该每一个动作都是与常人有异的。
这种分裂也体现在演员的表演上。邓超所饰演的子虞完全是莎士比亚剧作附体的做派。郑恺所饰演的主公,也同样话剧腔浓重。而王千源所饰演的田战,王景春所饰演的鲁岩,则表演风格相对写实。
这也同样造成了一种混乱,我们看不出与那种高度象征化的画面相对应的,到底是一种舞台腔式的表演方式,还是一种与这种画面形成强烈反差的极其现实主义的表演方式。
从这个角度来说,陈凯歌的《荆轲刺秦王》是一个正面的例子,陆川的《王的盛宴》也明显要高出一筹。那部电影中,人物那种夸张亢奋的舞台风格,形成了一种疯癫极致的魅力。他们那些近乎咆哮的台词,与他们乖张的行为形成了有趣的对应。
他们的夸张,是有意的夸张。因此不如此,不能表现他们内在的沸腾,他们灵魂的躁动,以及,在崩溃边缘的狂乱挣扎。
企图心
《影》更大的问题来自于影片对于“阴阳”的运用。
你能明显看出电影的企图心:子虞用来训练境州的山洞里的那个阴阳鱼八卦图;孙俪饰演的小艾用她的阴柔步伐和技巧战胜了杨苍至刚至柔的刀法;子虞所豢养的脂粉味儿严重的死囚兵团;阴气十足佝偻病态的子虞与孔武强健的替身境州的对比;还有男人们如疯狗一样醉心于权力,而片中仅有两位女性却对此毫无兴趣,你都感到模糊的导演的诉求。
但这种诉求仍然是混乱的,女性的天真与良善,显然与子虞和他的死士的病态,不能一概而论。同理,境州战胜杨苍的阴柔,与密室阴谋的阴狠也泾渭分明。
简言之,影片建立了一种观众对于高度象征化的视觉及符号体系化的期待,却又最终语焉不详。
所幸的是,这一次张艺谋彻底甩下了包袱,他捡起了自己从早年就擅长的年轻被衰老所压制然后反抗的故事模型,并把它们与武侠权谋相结合。
个体被权力扼杀的冷酷,是张艺谋最近这些年电影中所罕有的。这种如冰碴子般冷酷的激情,从某种程度挽救了这种形式与内容内在的杂乱无章。
他用一种绝不带诗意的绝望,用一种只与肉身相关而与宏大绝缘的痛苦,嵌入观众的肉身,封死了任何救赎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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