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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异常“整齐”的社会是最可怕的

一个异常“整齐”的社会是最可怕的

◎江润琪

《伊库斯》取材于一个真实案件。编剧彼得·谢弗有一次听说,一名少年疯狂地刺瞎了马的眼睛。他在感到震惊的同时,决定写一出戏来“创造一个特定的精神世界,以使这一令人费解的行为变得可以理解”。于是,就有了《伊库斯》这部戏。

精神病医生狄萨特有一天接到一位特殊的病人,同时刺瞎六匹马的问题少年艾伦。在他与艾伦和其父母的接触,以及弗洛伊德式的分析之中,一层层剥去猎奇的外衣,袒露出残酷的悲剧内核。

彼得·谢弗大概属于那种会让导演欢喜又发愁的剧作家。欢喜的是,他在创作剧本时已经具有导演思维,不管是舞台中心“有栏杆的拳击台”样的木台,还是这个木台所在的大得可转动的圆形木台,以及能够“根据所需要的角度灵活移动”的三条板凳,都带有明显的剧场感。编剧勾勒了整个舞台与每一幕的构造,甚至对扮演马的六名演员的着装都做了细致要求。透过剧本,几乎已经可以看到隐隐成型的舞台。然而,便利也恰恰成了障碍,具体的场景很容易限制导演的想象与发挥,而从中生产出移植式的平庸之作。

令人欣喜的是,这一版《伊库斯》跳脱出了编剧的框架,用抽象化的处理为舞台带来了简洁的高级感,同时丝毫不减个性化的表达。剧本中时而扮作马时而化为歌队的六名演员被六边形的舞台、中心的高台,以及可随剧情进展升降变形的六根灯管取代,原来歌队的仪式感也被隐喻化,更灵活地呈现出来。

舞台上对称摆设了两把长椅,在视觉上强化了狄萨特与艾伦所代表的两种精神的对立。

彼得·谢弗在创作思想上深受尼采的影响,他把狄萨特和艾伦分别看作是希腊神话中理性、平和的日神阿波罗与迷醉、狂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狄萨特是拥有社会地位、受人敬仰的心理医生,然而他开始质疑自己的工作,他反复梦见自己成了给孩子们开膛破肚的祭司,拯救和毁灭竟是一体两面。艾伦则代表着力量的另一极,他富于活力,血管里淌着深邃的激情,只是这种能量是受到压抑后的反弹:父亲的粗暴无理,母亲在宗教方面施加的制约,让他只能将对于自由和快乐的向往,连同家庭灌输给他的一切投射在六岁那年偶然接触的马身上,将唯一的精神寄托——马的形象神化,并在日复一日的承受中,把那根快要失去弹性的皮筋越拉越远。

尼采对于基督教和古典哲学所代表的传统价值的批判也反映在剧本当中。狄萨特作为医生,看似处于主导地位,但在治疗中,两人的关系不断变换着,治疗与被治疗,注视与被注视,情感重心的偏移,也是戏剧推进的动力。

狄萨特和艾伦在演出中空间关系的改变,也明确点出了这种能量的传染。刚开始见面时,狄萨特是居高临下的,而艾伦远远站着,充满敌意;后来艾伦渐渐发现狄萨特的秘密,他靠近了些,挑衅地蹲在舞台中间的高台上,俯视着因被戳中心事而不安地坐在凳子上的狄萨特;最后,狄萨特枯涸的心灵已经深深为艾伦旺盛的生命力所吸引,然而又陷入不得不按照社会习俗,让他同别的孩子一样“正常”的矛盾之中,两人终于坐在一张凳子上,在幽昧的灯光下,越来越接近风暴的中心。整个过程中,演员的动作位移也是角色的心理位移,观众可以清晰地听见狄萨特身体里一直以来坚硬的壳上,裂痕繁殖的声音,与此同时是艾伦身体里劲风消逝的脚步声。

演出中那组充满魔力的六根灯管可谓点睛之笔。一开始,熄灭的灯管镶嵌在舞台外缘,而当艾伦第一次接受来自马的鼓舞,体验了奔驰的快感,以及他后来在马术俱乐部打工时,夜里偷偷牵马出去,进行属于他们的仪式,灯管会突然亮起,升至空中,挥动缰绳一样起伏,打破之前的沉寂。当悲剧迎来高潮时刻,变形后的灯管又组成了马棚屋檐的形状,它以带有重量的速度缓慢旋转着,并且,灯管旋转到某个角度时,会突然看起来很像马的头部,又像是箍在艾伦头上受难的荆棘冠冕。马那神一般的形象,与艾伦血肉模糊地交融在一起,灯管在舞台上创造出了直觉的时刻。戏剧落幕时,还有一个细节:六根灯管并没有像开场时重新整齐地镶嵌在木台上,而是无力地垂下,不受控制地轻微摆动,那是六个流离的马的亡魂,和一个熄灭了火光的少年。

这一版的演出中,通过删除歌队,导演弱化了剧本中的间离感,只是通过狄萨特面对观众的独白来引导观众做出判断,而几何的对称与象征性的六根灯管,包括投在背景墙上代表马的目光的光斑,让舞台拥有刀锋般利落的优美,又在保留原剧本中假定性舞台的同时,不断刺激观众的想象。在闪回与倒叙的交叉中,带领观众经历清醒与痴梦间的反复运动,共同上升,共同沉降。

于是,当艾伦刺瞎六匹马的双眼,那猛烈颤抖的灯管也如闪电般啄食着观众的心脏,中性的装置此刻成为具有强烈情绪感染力的武器。整个演出拥有一种紧凑的统一感,这种感觉有赖于演出的节奏,还有跟演员的表演具有同构性的舞台装置,作品就像一颗独立的星球,有着自己的运转轨迹和内在的语言系统。

《伊库斯》的结尾具有双重性的悲剧:艾伦通过刺瞎六匹马的眼睛,来完成他对像癌细胞一样扩散、侵占他的非现实的反抗,和对所有累加束缚歇斯底里的发泄。而狄萨特所代表的现代社会意志,为了消灭这种“不正常”,只好将艾伦击碎,击碎他的疾病、热情和信仰,以这种方式,让他融进社会的大河流中。狄萨特在精神上杀死了艾伦,却没有办法治愈自己,他的困境依然在那儿,马的嚼子现在也含在了他的嘴里,再也摘不下来。

能够真实、自由地表达自己,是一个人健康成长的基础,一个异常整齐的社会是可怕的。《伊库斯》呼唤了对于每一个独特生命的理解与宽容,和现代文明里失落的生命力,乃至让人重新思考对于“正常”的定义。毕竟,人类每一次对于“正常”认识范围的扩大,都是一次难得的历史性进步。

摄影/王雨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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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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