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我爹和我娘不好,你爹你娘好,呜呜呜……。”是个男人哭骂的声音。
“我爹我娘不好……那有你家的好。”一个小媳妇在回话,但听不见哭声。
“我爹我娘,咋了……把你咋了,你说,呜呜呜……。”他接着又哭了。一时间,满院里的婆娘家都七嘴八舌地劝说起来。“好好的呀,小强,你们两口子嚷着什么……来,来,那媳妇儿,把小强拉到房里去。”“怎么了呀……怎么了呀,骂什么仗。”“喝了些酒,醉了。”很熟悉,这句话是小强的亲戚在说。
彼时,我忙着给娃们做晩饭,也正好在关键时刻。白了言之,便是在锅里揪面,而恰恰的,我那大女儿又领一个女同学来吃饭,忙的我一个本不会做饭的人,倒觉得有点乱手乱脚。想出去解劝一下,又脱不开身来。终究,坚持了几分钟之后,把面总算揪完。斟上调料,让她们自己舀吃,我便洗了手,糊乱一揩,匆步出了门。
小强继续在哭骂,一周围站着婆娘家十来个人,还有孩子。我瞅了半天,却没瞅到他的媳妇到那儿去了,真怪。眼前有一辆橙黄色的摩托车,前头已像被什么东西撞了,破了一点,还有摩托车的底下,黑呼呼淌着一堆液,像是从机油底壳流出来的。我弯腰踅视一下,也不大要紧,然则走到小强跟前:“嚷什么嘴?两口子不好好的。”
“唉……你不知道呀,本来是好好的事情……让她爹把我给下贱了,真没当个人。”他一手叉着腰,不再哭了。
“怎么下贱了……老丈人骂女婿,那合适着,何况还把你没打,打也合适,怪你取了人家的女子……只要媳妇对咱好,怎么都行,老丈人么,理应是咱的大汉。”我搡了一下,想拉到屋里,可他是怎么都不挪半步。
“我爹把你咋整了……我爹把你像爷一样叫着去喝酒……你吃饱喝好,不好好回来,却赖着性子耍酒疯……你丢了先人呀。”我顺势扭头一看,原来是小强的媳妇,她底着头在东面房的角落里蹴着。怕是两个人又要骂起,我把他又推搡几把,根本不顶用。一个三十岁的小伙子,如此的倔强起来,我真拿他没有办法。些许时,不知从何处来,一个和小强年龄差不多的小伙突然闪现于我的跟前,劝说一阵,还不肯随进屋去。一时间,倒像是我俩的劝慰如同火上浇油,小强愈是开始谩骂起来。
“你爹好……你爹怎么把女子都卖二次了……你说,我爹把那个女子卖二次了。”我一听,愣了,不知道该如何再劝言两句,话都说到这个份上。
“卖二次是你家心甘情愿央人攀来的,不是我硬跑到你家的门上。”小强的媳妇回应着。
“你爹那心瞎着哩,我再不上他家的门了……你不成了原回去,让你爹把你卖上三次,你爹反正好卖么。”小强大声地嚷道。
“明天咱们离婚,我把两个娃领上……我走我的路。”“是你一个的娃吗……还是你和谁养的娃。如果是那样子,我就不要了……。”小强更是非礼起来。
然而,这个时候,或因愤懑至极,小强的媳妇倒也不言了,一个人在那儿哽咽着。随之,又是几个婆娘家的一阵劝说。什么酒醉了呀,别以他的见识。还有的说,趁别再嚷着,娃们可怜兮兮的,都被你们吓哭了。我愈听愈觉得小强的骂语不堪入耳。倒是拿自己而言,从来还不敢到女人跟前那么逞强过。说来论去,世人说的对,做怕老婆好,只要媳妇晩上给咱三分的脸面,顶破鞋都值,还管什么有辱人格之事。理所当然。真的,这一刻,我为小强的那番谩言还捏着一把汗哩。于是,我和那个小伙把小强硬扯到屋里,是想他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歇一阵子,散散酒气。但他却不肯躺下,说自己没醉,好好的,喝了不多。他发烟给我们,我没吃,那个小伙点了一支。我说:“再别发脾气了呀,兄弟……老丈人是怎么都行,一忍为好,咱要想媳妇开心啊。”
“那老东西不是个人,把我没当个女婿……唉!媳妇对我还好。”“那就对了,还管老丈人那么多事情干嘛……你又不和老丈人一起活人去。”我开玩笑着说,“以后还是尽量少喝酒,免得喝醉了在人面前丢人现眼的……”又不知怎么,脑颅里不由得便跳出这么一句话来,想必是依附着自己的心臆,“学我吧,兄弟,把酒忌了,那才算是英雄。”听我这么一言,他猛地拉住了我的手,“哥说的对,听你的。”“知道就好了,以后再别这样闹了,让人见笑……你歇会,我还没吃饭呢。”“嗯嗯,我也要回家,屋里没人,上去还要给猪娃给食。”说着,大家都随出了门。
回到房里,孩子们已经吃罢,准备要去学校里上晩自习。我吃完锅里残下的那些饭食,正洗锅着,怎么院里又出现嚷叫的声音。洗罢锅后,出去一经打听,原来是小强被那个好心的小伙硬用自己的摩托车送了回去。便在同一时刻,他的媳妇却哭骂起来,谁人也拉她不肯。我一看,也不好意思说些什么话,女人吗,难怪如此。心想:哭吧,骂吧,把苦衷都诉说出来,自己就畅快了。也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而当我再一次回想起刚刚发生过的那一幕情景时,院里又恢复于一片寂静。
次日早上,娃们上学走了之后,我随即也起床。本想着骑车去家里帮干些活儿,可暗暗的,便下了一整夜的雨。想想此时回到家里,或也没个事干,不如等着给娃们做顿午饭。是这么想着,这斟了少半盆水,泡湿毛巾,抹了几把脸,原是懒洋洋地钻进被窝里,也并没胃口吃上两嘴,顺手扽来一本看了多遍的破杂志,而从头到尾地开始细阅起来。不知不觉的,还没品读上几篇,瞌睡居然爬上了心头。那就睡吧,偌大的床,端睡也好,仄卧也罢,又没人说你什么,岂谈与孰人幽语坦心——想多了,或再怎么想都没用。一觉迷迷糊糊地醒来,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蓦地,耳眼里钻来一阵熟悉的声音,细细一闻,这不是小强吗,怎么他竟下来了……是不……。一想,许是昨晚摩托车坏掉,要修理的。因此,再也没得动身,然而,稍许平静过后,又是一阵嚷叫,似乎不像骂仗的样子。一时间,我心里倒也紧张了起来。
匆匆脱身下床,套上鞋,踱到庭院,却不见个人影儿。这怎么了呀,还怪事,刚才不是明明有人嚷叫的声音吗,怎么一下全没了,鬼迷心窍。正纳闷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一问,说小强的媳妇走了,她也说不上啥时候走的,反正早上她送娃的那阵儿还在,应该现在没走多远。这时,在门外转了一圈的小强也走了进来,说:
“我不管了,看她往那儿走。”
“两口子生的气么,过两天就回来的,放心好了。”一个女人宽慰着。
“不行的,你还是坐辆班车寻去吧,毕竟你们两口子关系好着。若不然,人家一气之下,坐上了火车,不知道要拉到什么地方。”我说。
“由她去,你不知道的,那婆娘可恶得很。把我爹和我娘骂着屋里蹴不住,逼到外面打工,我这做儿子的可不孝啊!……就在昨晚上,喝了点酒,情绪有点激动,便没把持住而捅出了真心话。”听着小强甚似悲伤的话儿。我也更知道,做儿子极难的,莫过于夹于这等事儿之间。然则又言:“不寻是真不行的。先凑合着过吧,你爹娘还那么年轻的,过上几年,娃们大了,她自然会醒事……你这样执拗不去,说实话,人家出门在外一变心……至那时,还管什么娃们不娃们的。”他一听,像是听进了心里。终究,他把两个孩子嘱托给亲戚,搭上一辆班车寻去了。
午饭吃过之后,天色稍有好转。一轮曚昽的日头钻出云层,暖暖的。风轻轻地拂来,踅过马路旁树上的叶子,发出簌簌之音,但不觉得冷。我颇感无聊,抬一条绳襻板凳,坐在西面房的檐台上,而孑然挼开手机闲看。想想在这个爽朗的日子里,过着如此闲雅的生活,那还算得第一次。玩了半天过去,天气便愈显得好转起来。云层逐渐向四周洇开,终残下一个火红的日头,一阵儿晒得人浑身热呼呼的。我站起身,展了展泛麻的腰板,稳稳地又坐了下来,却不想离开。也就在这个时候,如是一约而同似的,一时间从几个门中出来几个小媳妇们,并且一人手里拿一条绳襻板凳。几个围坐在西面房的檐台下,摆开她们的针线活儿,一胳膊㧟着一绺线,便连说带笑地绣起袜底来,倒显得不怕热。
“小强把媳妇寻见了没?”一个小媳妇问着。
“没有啊……小强说,他车刚撵到城里,恰恰人家坐的车就刚好走开。于是,他忙给兰州打工的他爹打了个电话,让他到车站等着……可谁料,当小强车坐到兰州的时候,媳妇人家却在陇西下了车,把人气的……唉!”小强的亲戚说。
“那怎么办呢,……媳妇接小强的电话吗?”那个小媳妇又问。
“电话是接,人家两口子还在联系……小强的媳妇也有难处啊!”小强的亲戚叹了口气,“小强的媳妇昨晚把电话打给她娘家,一晩上说来说去的,吵得她都没睡好觉……你想,不那样跟着娘家人折腾一下,能成吗?”
“不管怎么说,尽量还是把媳妇寻来,理应是咱的不对,给老丈人发火,自然,就是跟媳妇过不去,得先给老丈人好好地认个错呀。”我笑着应了一句。
“是啊,咱们的那人,脾气犟得很,说话又不听,创下的祸,只好由他自己去收摊子了。”小强的亲戚一边搭话,一边试着和小强的媳妇聊开微信了。
从发过来的消息得知,她已经搭上了火车,但并不知道买的是去那儿的票。一再劝说,一再不依不挠。我也更理解,一个女人家,受到那般难堪的辱言,岂能一时想通。人心都是肉长的么,但是,我总是觊觎心太沉。我想,一个酒醉汉,自然也有他的难言之隐,如此一五一十发泄了,许会内心不再憋闷……也许会小强的媳妇想明白了,她会念在和小强的那段感情上,而暂且折磨一下,看他以后还如何待她,但愿如此。
还真的,事也遂于冀盼。
八天国庆长假其间,在一次不测的事故中,我便成了一个跛子,歇了几天,伤有好转。到周六的晚上,我试着慢慢地骑上车去照管小女儿了。至那儿时,天已擦黑,用电热壶烧了一壶水后,也没个地方逛去,何况自己走路是不方便的。带手插上电褥,如一根棍似的仄躺于床上,便无聊地瞅着屋顶发呆。不知何时,也不知在那儿,有几个婆娘家嚷叫的声音猛然飘了过来。心想,会不会谁家的两口子又吵架了?是这么不确定的想着,握着根棍随出门去,原来她们是在换闪掉的灯泡,嘻嘻哈哈的,一个说这样,一个又说那样。我蹩进了门,高床上正蹴着一个年青媳妇在拾掇电路,且嘴里还叼着一把发光的手电。换了灯泡,乃是不亮,无奈之下,全扳下电闸,又开始到灯头里揣试。我立下棍,试着想上去看个究竟,但她们不让我上去,说腿伤那么严重的,别挣扎自己。修理完毕之后,小媳妇们回了她们的房,她却让我歇阵儿。说实话,多日不见,还真想寒暄两句的。她本是小强的母亲,一年四季的,老两口多时在外打工,几年过来,也攒了一笔不菲的收入,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她说,厂里的活多,还挪不脱,他们两个是请假下来的。这随着话儿,她顺手取了一个纸杯,欲要给我斟茶,挺是客气。
“不喝了,姨。屋里的活节忙的怎么样了?”我问着。
“今天挖了一天洋芋,估摸再有半儿就能挖完……这死天爷,又不晴了。”她动身像是要寻什么,“给你拾点馍,竟忘了家人还没拿来。”
“刚吃过下来,饱着……那你们下来,小强的媳妇……。”竟不知怎么,我硬挤了这么一句。
“嗯嗯,都在家了。”那一刻,我本还想多问两句,但一时间,又像被什么压在舌根,弹不出嘴。酌量半天,还是别问为好,看事已有圆委,寻根抛底,徒添伤悲而已。便转开话题说:“大汉们年青了真好,娃们轻松。”她“唉”了一声,不再接话。这就是说,有些话,只能沉默,无谓地张扬下去,岂止会带来什么好处?
生活本该如此,正如小强没完没了发的牢骚,何必呢?没有解不开的结,只有死钻牛角尖的人。想开了是好事,想多了事会伤心。许是,善待自己,才能善待身边的每一位亲人,日子便可安好。
(王泽珠,漳县金钟镇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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