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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叫一声老汉你快回来——悼陈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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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一声老汉你快回来

——痛悼《白鹿原》作者陈忠实

秦岭

真格的!如一声悲怆的华阴老腔,从古城西安滚滚而来,在4月29日的早晨击疼了天津的我:写《白鹿原》的老汉走了。我真想站在“走头头的骡子三盏盏灯”的崖畔大吼:叫一声老汉你快回来。可老汉你,这一去,不再回来。

早有预感,但噩耗仍然使我的泪水像渭北谷地的泥石流,糊了满脸。明知阴阳两重天,我仍偏执地给老汉打了电话。那边没有任何反应,我恍惚自问:“难道,是打给白嘉轩了吗?是打给黑娃和小娥了吗?”多家媒体采访我心目中的老汉,我回应了六个字:慈悲,良心,情怀。这样的话,说给活着的他该多好啊!可是,在死神对他生拉硬拽近一年的日子里,我几次均未能启程。如今还能说个啥嘛?论理由,那只是我们内心的世俗和轻飘。

十年了,和老汉在北京、在陕西、在甘肃相处的日子,像岁月的残片,硌得我那个疼!初识老汉,是在甘肃老家的一个文学座谈会上。老汉看到嘉宾名单里有我的名字,却不见我的人影儿,就问左右:“我那个陕西乡党秦岭在哪里?我在《小说月报》上看过他的《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一句话,至少包含了两个信息:其一,老汉对我的创作比较关注,其二,老汉误以为我是陕西乡党。在薄情寡义的文坛,我这个旅居天津的甘肃人居然意外分享着一位文学大家对文学晚辈的舔犊之情,分享着陕西作为中国文学重镇对游子们的护佑和关心。在大家的起哄中,我赶紧上前问安,并做了解释。老汉乐而开笑:“陕甘一家嘛!你有好小说一定要寄我,我喜欢你那个味儿。”我那时已经出版过几本小说集,但思前想后,始终没好意思拿出手,多年后,只寄给老汉一本刊有短篇《杀威棒》的《小说选刊》杂志,这让老汉好生感慨:“很多作家恨不得把所有的作品都寄给我,可你却只寄来一个短篇,你脑子清醒。”不久,老汉给我寄来了一套三卷本传统线装宣纸珍藏版的《白鹿原》,附信曰:“秦岭小友:有才华的人很多,有眼光的人很少,相信你能二者兼备。”多年来我反复品味《白鹿原》的价值和意义,总会冒出一个词:眼光。眼和光,就两个方块字,却如醍醐灌顶,鋬笼盛不了,麦场码不下,让我对自己小说创作的反思与回味,如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如东山上点灯西山上明。

“老汉娃娃没大小”。一句西北老话,道出了我们忘年交的质地。2008年秋,《文学界》杂志的易清华组织“陈忠实、蒋子龙、张贤亮”专辑时,委托我两个任务,一是和蒋子龙对话,二是完成陈忠实印象。当我把一气呵成的《圪蹴在白鹿原上的老汉——陈忠实印象》用方言念给老汉听时,老汉开怀大笑:“秦岭你太厉害了!和我对话的作家、记者数不清,还从来没有让我这么称心的标题。”我说:“你不就是个老汉嘛,难道是个娃娃不成。”2012年,老汉为了配合我写长篇纪实文学《在水一方》,强撑病躯帮我搜集陕西农村饮水资源资料,并约我到西安的一家羊肉泡馍馆。一口馍,半口汤;老一言,少一句;日头落城墙了,月儿挂树梢了,长达万言的《饮水安全与中国农民的命运——陈忠实、秦岭对话录》终于划上了句号。我去结账,才发现老汉早就把钱押给了总台。他的理由是:“我请你,不光因为我是东道主,而是为你笔下的水,那是农民的命。”一句话,让我胸中犹如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犹如青线线蓝线线蓝个英英采。物欲时代的某些作家,张口闭口都在关注现实,背后却是与欲盖弥彰的利益链。有谁,会像老汉那样,在意一滴水映衬下的民生本相呢?多年来,有全国的作家朋友委托我请老汉题个书名、写幅字啥的,老汉有求必应,却拒收任何报酬。老汉说:“我收了人家的东西,还叫陈忠实吗?”

“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是《白鹿原》扉页上转述巴尔扎克的话。《白鹿原》的巨大成功,曾让不少好高骛远、恃才放旷的作家同行目瞪口呆,于是以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的心理自保颜面。在我看来,老汉注定就是一位发现秘史的人。2011年,中国第八次作代会在北京召开,我代表天津团在文艺晚会上吼了一曲“甘肃花儿”,老汉随后问我:“你这嗓子有意思,你晓得华阴老腔不?咱找时间谝谝。”于是,我有了听老汉哼老腔的机会:“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那一刻,老汉满脸黄土高坡一样的褶子层层叠叠,那是常态的脸,也是秘史的脸,在这层层叠叠的世界里,一定有男人下了原,女人做了饭,男人下了种,女人生了产,娃娃一片片都在原上转……

走了,写《白鹿原》的老汉越走越远了。我不晓得他肩上的褡兜是轻了,还是重了。叫一声老汉你快回来!你若不回,我一个人的羊肉泡馍,那馍,怎掰得开?

2016年4月29日(陈忠实忌日)于天津观海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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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紫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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