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歌放在铁轨上的百合。本组图片 澎湃新闻 张维
一群年轻人来到山海关。
莺歌俯下身,将一株百合放在铁轨上。这是他在山海关火车站附近买的,15块钱。“一株百合是孤独的,我期待这一株能装饰锈黄的铁轨。”莺歌没跟其他人结伴,独自走着。走了一段路,他拿出海子的诗集,在铁轨上放声朗读。
这是一场纪念诗人海子的活动,2016年3月26日,30个80、90后的年轻人分别从北京、天津和吉林汇聚到华北平原秦皇岛山海关的一段废弃铁轨上。这一天,阳光灿烂,人影映在北方的土地上。
27年前的春天, 1989年3月25日清晨,诗人海子从北京昌平来到山海关,一直待到第二天,26日下午5时多,海子在秦皇岛龙家营至山海关间的铁道上卧轨。如今,这段铁轨已经废弃,但他卧轨的具体地点,仍是个谜。
八十年代底下的大学生,作家野夫曾说,那时他们充满了理想,和改造社会的热情,要奔向远方。
列车碾过,一个时代在隆隆的车声中远去。而诗人的赤子之心,火焰般的热情与力量却穿越时空,在与他一样的年轻人心中,成了诗。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以梦为马》
从山海关火车站乘汽车出发,到老龙家营火车站所在地将近30分钟,一路上是叫不出名字的挺拔笔直的树,三月里,还是光秃秃的白树干和白枝桠。绿色的铁丝网沿着黄土地绵延,铁丝网的一边便是交叉的铁轨。破旧的枕木在两列锈黄的铁轨间向远方延伸着。
海子读诗会。
这大概是成年后,莺歌第一次集体纪念海子。此前,他用其它同样隆重的仪式悼念过诗人。他现在用“傻”来形容那时的自己。15岁、16岁、17岁,连续三年,莺歌独自在江苏老家的河边烧纸祭奠海子。大多数中国人祭奠普世意义上的祖先,而莺歌觉得自己祭奠的是诗歌的祖先。那三年里,每年的3月26日,莺歌会带着零花钱去小卖部买冥纸,拿到河边焚烧。
十几年前的“傻”,和今天的仪式,对莺歌来说,意义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去理解海子的诗歌,去理解他建构起来的王国。“没有终点。”莺歌说。
生于1964年3月24日,死于1989年3月26日,海子的生命如生日与祭日的距离一样短暂如流星——15岁从安徽农村考取北京大学,被视为天才少年。前4年在北大法律系读书,后6年在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教书。
虽然自15岁后,海子便一直生活在城市,但心却始终归属于自然,他的诗歌里都是古老而原始的元素,比如太阳、麦地、月光、露水、稻谷、鱼......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李忠实是海子在法大的同事,两人同年出生,有过一些交集。他形容海子是游离于生活之外的,称之为“疏离”。“海子的纯不是一般的纯,海子的诗是天才的作品,没有人写得出那些东西。”
莺歌现在是医生,也写诗。他喜欢海子的长诗,从那里读到了海子的诗歌抱负,“他的诗歌关心的是人类,模仿国外古典史诗来解决人类面临的问题。”
一处铁轨已被拦腰切断,铺上了土路。曾义戴着顶鸭舌帽,低着头走过去,跟他说话,他微笑,略显羞涩。曾义是北大医学院大三学生, 他出生在海子死后的20世纪90年代。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在中学课堂上读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真正读海子是他大二时,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开始真正了解。
曾义随身携带着一本海子的诗集,那是一本旧而朴素的书,只在书侧面写着“海子的诗”,封面的书皮已经有部分脱落。他每次坐火车都会带上。在前一晚的读诗会上,曾义读了一首《北方的树林》,“……大地孑然一身,至今孑然一身......”。这首诗让他很有感觉。一个春天的晚上,曾义和朋友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跑步,跑完以后坐在公园中小山坡的草地上,刚好是黄昏最美的时候,那种感受和读这首诗的体会很贴近。
在铁轨交叉的地方,丁诗颖坐在铁轨上让人给她拍照,由于背光,她站起来转过身重新摆姿势。丁诗颖是个一看就充满文艺气息的女生,她在出版社工作,握着一束菊花,在铁轨上走着走着就开始朗诵起海子的诗来。
丁诗颖从初中开始喜欢写诗,诗歌成为她通往精神世界的途径。她感觉到海子特别想用诗歌来建构自己的精神世界,“我觉得海子是一个有赤子之心的人,精神世界很单纯,好像被提纯过一样。”
李忠实回忆海子曾跟他聊天时说,不是我要写,是有一个东西逼着我写。他夜以继日地写,最后都把自己写枯萎了,“海子是不朽的。”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黑夜的献诗》
远方是海子诗里面常出现的意象。1986年,他远游内蒙古、青海、西藏;1988年6月,他又再次远游青海、西藏等地,同诗人骆一禾一道。他们经过青海省的德令哈市,这座孤城从此和海子的名字联系在了一起。这个时候的海子,正向他的“大诗”目标跋涉挺进。
李忠实后来也去了西藏,他说,第一次到西藏时,就理解了海子为什么要去西藏,只有西藏才有那样的天空,那样的云。“我专门照了张相,那一瞬间我真的明白什么叫做神,就是人跟自然、跟宇宙融为一体。”
令人惊讶的是,海子最后选择的死亡方式也跟远方有关。脚下的这段铁轨是由老龙家营到山海关的慢行车道,老龙家营火车站的旧址已是一片废墟,在一片瓦砾和石灰堆砌的黄土上,只有地基这一块平整的地面兀自存留,仿佛宣誓这里与一位诗人之间的牵绊。
切断铁轨的土路旁边停着一辆别克汽车,秦皇岛人老李开车来铁轨祭奠海子。老李是一名警察,70后,喜欢海子的诗。他在秦皇岛工作,距离山海关铁轨比较近,有空就会来走走。在那里待一会,抽支烟。这样已经20年了。
3月26日这天,他在年轻人中很显眼,面色较为沉重,他指着铁轨向山海关站延伸的方向,和同行的人介绍着这段铁轨。“现在铁路不运营了,附近有高压线路,已经不让人靠近,查线工作人员会劝返那些来这里的人。”
铁轨在进行检修。
原本计划来回要行走3个小时,但走了半小时不到,就看到一群铁轨工作人员在检修铁轨,行走的队伍被冲散,铁轨工作人员以为这群突然闯入的年轻人是来春游的。他们很好奇,春游为什么要选择这里,而出于安全因素,他们劝说年轻人离开——在山海关,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海子。
老李初中毕业,开了小书报亭,开始接触到海子的诗,后来他去当兵,也是在那年海子卧轨。老李把海子叫做“太阳之子”,沿着海子的远方路线,他开车去了西藏,到无人区,到青海湖,到海子去过的那些草原,仅德令哈他就去过好几次,为此他还特意写了首诗叫《想你——我在德令哈》,诗的开头便是:“海子是绿色的/和天空的兰/一起/以梦为马。”
海子对远方的迷恋,在年轻人身上也有。刚刚过去的寒假,曾义去了一趟青海湖。那段时间曾义在学校里过得并不顺,特想去看看海子诗里面写的青海湖,想知道海子是什么感受。他从北京坐了20多个小时的火车,带着海子的诗集。那是旅游淡季,几乎没什么游客,曾义在青海湖边最后一家没有关门的旅店住了一夜。青海湖结冰了,他一个人走在上面,感觉就像走在白色的雪地上。
“一到青海湖挺失望的,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本来急切想要寻找什么,后来就不再寻找。”在高原上乘着大巴,曾义觉得似乎懂得了一些以前觉得不懂的海子的诗。比如: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其实,海子的远方除了遥远,还有艰辛。李忠实回忆,那时,去一趟西藏要500块钱,辗转要坐长途汽车,几天几夜不能洗澡,回来后像个野人一般。80年代,人们普遍赤贫,一个月工资只有五六十块钱。出生于农村的海子每月还要向家里寄钱,甚至也向学校的一个基金组织借过钱,去世时,他还欠学校200块钱。
1988年6月远游后,弱小的海子从西藏玛尼堆背回了两块喇嘛教石头浮雕,二十多斤,每个见到的人都惊讶不已。在拉萨途经玛尼堆,每人都只拾了些碎片,惟独海子一定要背两尊巨大的石头佛像,有人劝他,不过是个象征,不必劳神背这么重的东西回北京,海子坚持说他那两尊佛像有特别的故事。
1992年,海子的骨灰入土,坟冢矮小,前端却镶嵌了两樽佛像——一樽释加牟尼,一樽绿度母。
孤独是一只鱼筐
是鱼筐中的泉水
放在泉水中
——《鱼筐》
海子个子不高,不爱运动,架着一副大框眼镜,跟那个年代的很多人一样营养不良。在李忠实的回忆中,80年代末,整个社会是割裂的,人与人之间是孤独的。海子沉默,性情腼腆。在法大时深居简出,独来独往,走路贴着墙根走。“海子生前在法大是众人眼中的异类,甚至他死后一段时间,有人说起他还像说个神经病。”
海子一天抽两三包烟,一根接一根,房间的烟灰缸里积满烟灰,烟蒂堆了几层。海子告诉李忠实,他觉得自己成石灰了,他怀疑自己的肺都烂了。
1988年秋冬,李忠实第一次进到海子的屋里,为了把海子的一首诗排成戏剧,尽管之前他们在学校的班车上总会碰到。屋里有一架子书,桌上一个大烟灰缸,海子裹着军大衣,坐在床上写诗。
那时法大刚在北京郊区昌平建校不久,这儿地处偏僻,海子生前喜欢去学校北边的山上坐着,那儿可以俯瞰整个县城:那时法大的办公楼是昌平的最高建筑,法大门前的路叫水库路,学校以东还是大片菜地。南门外只有一家小饭馆和一家小商店,店里有三个售货员。晚上九点街上就一片漆黑。
李忠实形容,像到了火星——青年老师扎堆儿过文化生活,有麻将帮、围棋帮、拖拉机帮……海子在法大,精神极度孤独,他交往的人还是北大那一批人。有一次,他在昌平的酒馆喝酒,要给老板朗诵一首诗,抵消酒钱,老板说,喝酒可以,读诗不行。
作家卡森·麦卡勒斯在《心是孤独的猎手》中说:孤独是绝对的,最深切的爱也无法改变人类最终极的孤独。
18岁的嘉庚。
铁轨的尽头堆砌着大块的石头。嘉庚说,像坟堆。嘉庚18岁,读高三,个头直奔1米9,在铁轨上点起烟,有着超年龄的深沉。他在此行队伍中年纪最小,翘了周六的课来到山海关。但在微信里他回复我的第一句话是:比起海子我更喜欢我自己。跟他同行的两位友人都已经在工作,问为什么没有叫同学一起来,他觉得跟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他对所有的问题都很淡然,也不觉得需要什么答案,似乎是在用一种无所谓的方式做自己。
23岁的宋宇鹏是Treep树旅行创始人,他发起了这场纪念海子的活动。几周前,宋宇鹏为寻找海子卧轨的这条铁轨,夜间来踩点。从铁轨上往前望,是无边的黑暗,向后则是厂房微弱的灯光。宋宇鹏想,海子走在铁轨时在想什么,是痛苦还是解脱,或者什么都不想。
对于有着精神洁癖的人们,似乎现实生活本来就是一场意外。宋宇鹏想到自己的挣扎,如何在一片虚无当中存活。山海关之行结束后,他在朋友圈发了条状态:“我所不想的是毫无骄傲和尊严的生活着,哪怕只有一丝机会也有争取的必要。哪怕没人觉得你能建成一座宏伟的城市,你也要尝试着垒起沙丘。这或许就是海子之行于我的意义。”
学工程管理的宋宇鹏在大一暑假时,向父母提出想要休学一年去北大旁听,父母当时特不理解,身边的朋友也觉得这不太靠谱。宋宇鹏觉得自己其实一直都不喜欢既定的轨道,只不过没有机会反抗。
大二结束后,他实现了这一愿望,发现还蛮有收获的。在北大旁听一门哲学导论,老师在教室外上课,周围围着一群学生,或低头,或昂首,大家都在沉思,他感觉好像在古希腊。那老师把手一伸,指着天,好像苏格拉底一样。“我觉得,哎,真是太好了!”
半年后,他发现再厉害的老师也有讲错的课,他需要建立自己的思维方式。于是决定去南方各地游学。去年大学毕业,他独自创立了Treep——父母的说法是,没见过身边有孩子这么干的。
在21世纪,特立独行可能成为一种个性。但在80年代末,被理解是极其难得的。海子写长诗是一项艰险的尝试,后人觉得大概只有海子,才敢去做这样的尝试。在中国作协召开的“西山会议”上,一些体制内诗人激烈批判他和骆一禾等人写长诗。在海子进城参加的“幸存者俱乐部”朗诵会上,他写诗的前辈,朦胧诗人多多说,海子写长诗是犯了时代性错误。
海子亲热地称呼梵高为瘦哥哥。李忠实说,没有人理解海子的诗,海子喜欢荷尔德林,喜欢梵高,因为在精神上他们是相通的。“荷尔德林是诗人中的诗人,只有诗人能够理解他作品中的意义。”
临终时,海子身边带着四本书:《瓦尔登湖》《康拉德小说选》《新旧约全书》《孤筏重洋》,这份书单带着那个时代人特有的漂泊感和对灵魂安放之所的找寻。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沿着废弃铁轨返回的路上,年轻人坐在铁轨上朗诵海子的诗。宋宇鹏读了一首《九月》,大家都很认真地听着。读到一半时,铁路工作人员远远赶过来,当得知大家是来悼念海子时,工作人员大声说道:海子,不在这里,去往山海关,沙河桥下面,那个干涸的河床上面,那有一块断掉的石墩,你就找去吧。
从天津赶来的大三学生赵利兴听到这句话,感觉充满现实生活中的诗意。“其实当我们第一次被铁路工人赶的时候,似乎遭遇了‘理想与现实’的分野,浪漫主义的情怀撞在了生活的铁壁上。”
几乎所有初读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年轻人都感到很美好,但当他们继而了解了诗人的经历时,才发现美好背后的悲伤。而海子的诗多是用美好的一面呈现在读者面前,无数人从他的诗里寻找到力量。
谢昊是法大的大三学生,他觉得,从高中到现在,他跟海子有一个共同的生命体验。 谢昊小时候个子小,读书早,受到欺负,找不到存在感。自卑、内向、腼腆、敏感的他,觉得读海子的诗感到孤独不是很糟糕,好像孤独可以跟身边庸庸碌碌的人抵达不一样的境界。谢昊把海子的诗句抄在每个本子的第一页。“我的QQ空间、QQ签名都是海子的诗。”
曾义看起来比较内敛,在陌生的环境里有点手足无措,大部分行程他都是独自一人,甚至离开山海关回京他也是自己一个人先离开。他觉得自己跟海子诗歌的气质很像。虽然内敛,但骨子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 “刀劈斧砍,绝对抒情,”曾义说,“他的诗直抵人心,充满力量。”
读海子,让他感到人生更加宽厚,内心也更加自由。以前读高中时,他每天都希望考虑今天学了什么知识,做了什么事情。但现在,诗歌让他觉得没有必要,他会把心沉下来,想一些对自己更有启发性的东西。
莺歌是80后,学生时期,他的作文常被拿到全年级当作范文读。尽管如此,待在那个实行周考制的学校,每周只有周日半天假,每晚自习到10点半,莺歌感到苦闷,不想待在学校,不想待在自习室,他需要逃离。他去书店找海子的诗,一遍一遍誊写到本子上,在周日的下午溜出去,在河边、在山上一遍遍读。
读海子的诗,莺歌容易躁动,直到现在也如此。他在读诗前脱去了外套,他说,读海子的诗时,他会有一股想要跑步的冲动,体内似乎有一股能量亟需爆发。他期待,在某个白桦清明的日子,立于河岸朗读海子的长诗。
李忠实也喜欢海子的诗,每年都读,在诗里,他总能找回年轻时的激情,找回对海子的记忆。光线从窗户外面射进来,照到书上,李忠实会被海子诗里面的纯粹感动得流泪,就像拍戏一样哽咽。
他最后一次见到海子,是1989年3月的一天。那天刮大风,大概是海子去世前一周。在法大职工宿舍1号楼大门前的班车上,李忠实偶遇海子,海子胡子拉碴,鞋很脏,怀里抱着一大瓶中国红葡萄酒,大肚子细长脖的瓶子,约莫三四斤。
“我说上我们家吃晚饭,他带着酒来。”李忠实家没饭桌,两人坐地上喝。喝到一半,有人找李忠实打麻将,李忠实就去了,海子很知趣的走了。两人在楼下分手,海子不胜酒力,有些趔趄,夸张地握了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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