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慕权力、猜忌成性的曹操,傲岸不屈、品行高洁的崔琰,善观时局、小心翼翼的华歆,22年前,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演出的话剧《捉刀人》把这三个性格迥异的人物并置在一起,呈现了一幕权力与人性交织的历史大戏。如今,当年执导该剧的林荫宇,带领着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2012级本科班的年轻学子们再次将该剧搬上了舞台。虽说是同样的故事,熟悉的人物,不变的结局,但此次重排却在导演独居匠心的剧名——《曹操与崔琰》转换中,多了一些新意与沉淀、思考与超脱。
一直以来,如何有效平衡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关系,往往成为评价一部历史剧思想蕴涵、艺术水准高低的重要尺度。而在创作实践中,作为客观存在的历史,在“古为今用”的惯常思维下,又时常成为创作者观照现实、感喟世事的重要载体。20世纪90年代初的《捉刀人》同样无法摆脱这样的创作因袭。然而,当《曹操与崔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一种阅尽历史沧桑后的超脱感油然而生,历史人物不再是幽暗时空中的封闭存在、宏大叙事主题覆盖下的符号,而是浮出了历史的地表,向着人性回归。可以说,在美学追求和人性开掘上,《曹操与崔琰》更似于莎士比亚的悲剧,是人性的悲剧、性格的悲剧。这尤其体现在曹操与崔琰的塑造上。
剧中,一代枭雄曹操大权在握、霸气外露,可在“志在千里”的英雄光环背后,他又是一个集各种人性复杂与纠葛于一身的人。他的坚韧意志、权术阴谋推动他抵达了权力的巅峰,但对于握在手中的一切,他却犹如登上了一辆无法驾驭的马车,被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我操控着、摆弄着:他爱才、任人唯贤,可是并不惜才,“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为权势可以抛弃情义;他有善心、奖惩鲜明,可并不能以诚待人,猜忌成性,小气狭隘;他爱美、重视仪表,可偏偏自己“威武有余,俊秀不足”,惟恐落在他人之下,留下笑柄;他有权威、处事果断,可情绪反复无常,令人无法招架。正是这些人性中相互掣肘的因素,让曹操的形象更接近于真实的人,表面上坐拥着权力乃至既得的利益,享受着现实的荣耀,实则被恶所拖累,丢掉了人性中最真、最善的东西。当然,剧作也给曹操留下了一些东西,它们是孤独、恐惧与脆弱,这些在不经意间将他引向了人性天平中悲剧的一侧。
相较曹操,崔琰似乎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高贵得不近人情。他没有曹操人性深处的复杂与变异,而是以单向度的性格支撑从一而终,并在剧中时时作为曹操人性恶的对立面出现。曹操嫉恨的俊美、才情、女人,都在崔琰身上得到了一一对应,这也恰恰是崔琰的悲剧所在。在一个激烈变动的时代,崔琰的高贵与尊严无处安放,是委曲求全还是坚守到底?崔琰命运走向揭示的不仅是道德与现实的困局,更是人的价值与社会存在的困局。
谈及此次二度创作,林荫宇表示,“舞台上的历史想象,只是一种艺术虚构,我们讲述的不是一个封闭的历史故事,而是一个有着无限阐释空间的历史寓言”。从封闭走向开放,林荫宇通过剧情与历史的双重“松绑”,与时俱进地赋予舞台空间多重、写意的审美意蕴。大幕拉开,舞台后方巨大的方形台阶与四根高度不同的宫殿圆柱,给观众造成了心理的压迫感。随着人物登场和场景的变化,这种压迫感形成的不和谐状态,逐渐又变成人物内心多种力量博弈的表征,暗示着性格的尖锐对立、矛盾的不可调和。
与舞台空间上的神秘、紧张关系对应,声音和意象成为林荫宇营造舞台氛围、外化角色内心的主要手段。前者以技术化的方式呈现,形成了一种叙事节奏上的间离效果。比如贯穿全剧的鼓点声,它时而出现在崔琰的舞剑中,时而闪现在曹操的内心活动中,对应着人物心理的每一次细微变化;三次出现的跺步声,犹如空谷足音,它以急促的步伐展现着历史的更迭,似乎在提醒观众,莫忘从历史中“走出来”,昨天的历史也是今天的现实。后者以幽魂的形象参与表演,带来了一种形象表达上的间离效果。这些幽魂有造型夸张的荀彧,也有以群体面貌出现的朱衣人,特别是朱衣人的形象。开场时,昏暗的灯光下,十来个朱衣人的黝黑身影如同幽灵冤魂般向曹操逼迫而来,得胜归来的曹操在朱衣人的逼迫下,从大气凛然转向狂傲,进而疑惧,最后狂躁,情绪濒临失控;剧终时,还是那十来个朱衣人,他们从舞台的周边游移上场,围困住惊恐、慌乱中的曹操,并裹挟着死去的崔琰一起消失在了天幕深处那片无头的盔甲队列中。舞台上,林荫宇让朱衣人始终成为曹操心中挥之不去的魔障,并作为他心理外化的力量存在,显然不仅仅是为了制造舞台的神秘感,展现曹操人性之复杂与险恶,而是意在揭示这种人性背后的精神分裂与道德苦痛,展示历史进步与个体牺牲、崇高伟大与罪恶渺小之间那无法避免的抉择与冲突。当剧终留在原地的曹操,随着魏军渐强的军歌声,面色逐渐恢复,且以坚毅的表情注视未来时,那种穿越历史的苍凉感、悲剧感,那种从历史中间离而出的警醒、顿悟,在这一刻得以升华。
文章来源:光明日报 责任编辑:刘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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