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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陈老莲与张岱翁同龢

(作者系出版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理事,南京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出版著作多部)   雷雨/文

  (作者系出版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理事,南京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出版著作多部) 雷雨/文

雷雨

最早知道陈老莲,是看到他的关于水浒的插图,实在是太令人喜爱了。但给世人的印象,为小说刻本画插图,似乎并非大画家所为,陈老莲也许潦倒困顿,迫于生计,画些插图,只是为稻粱谋?不是说,以晚明遗民自居的陈老莲不懂经营拙于生计吗?他放浪形骸,苟活于乱世,也仅仅是为了活命,在寺庙里呆过一年,红尘中的绰约女子,他怎能舍得?有人甚至说,只要有女人,陈老莲都会慨然应允,为之作画。清人毛奇龄《陈老莲别传》里说,1646年夏天,陈洪绶在浙东被清军所掳,“急令画,不画。刃迫之,不画。以酒与妇人诱之,画。”而陈老莲的好朋友张岱则称其为“字画知己”。陈老莲,字章侯,出生于诸暨望族,张岱系绍兴名门之后,一方水土所孕的奇才异趣,再加两人年龄又相去不远,早年一同读书于“岣嵝山房”,后又多次一同出行访友。《陶庵梦忆》所记“甲戌十月”,两人和众友人一起到不系园看红叶,陈洪绶“携缣素为纯卿画古佛”,并“唱村落小歌”,张岱则“取琴和之,牙牙如语”,如此潇洒疏狂,无拘无束,宗子感怀旧事,怎不感怀唏嘘?张岱在其《石匮书》中把陈洪绶列于“妙艺列传”,称他“笔下奇崛遒劲,直追古人”;陈洪绶眼中的张宗子则是“才大气刚,志远博学,不肯俯首牅下。天下有事,亦不得闲置……”,言语间皆是高山流水惺惺相惜。张岱说,虽然陈老莲的画名在生前就已得到承认,“然其为人佻傝,不事生产”,以至顺治九年暴毙时竟至无以成殓,时年陈老莲也才54岁啊。张、陈都是由明入清的文人。在大清,一个“披发入山”,一个“剃发披缁”,在心态上都是不折不扣的文化遗民,张岱记录陈洪绶的四句自题小像:“浪得虚名,穷鬼见诮,国亡不死,不忠不孝”,语间全是明末清初文人的大痛楚。据说,甲申之变的消息传来时,陈洪绶正寓居于徐渭的青藤书屋,悲痛欲绝之下,他“时而吞声哭泣,时而纵酒狂呼,见者咸指为狂士,绶亦自以为狂士焉。”《陶庵梦忆》还记述了陈老莲有一次喝高了去追一陌生女郎的风雅趣事。1639年,时近中秋,张、陈二人在西湖边的画舫遇一女郎宣称要搭船同游,此女“轻纨淡弱、婉瘗可人”,本来喝得昏昏欲睡的陈洪绶顿时兴奋莫名,两眼炯炯,他以唐代传奇中的虬髯客自命,要求与此女同饮。女郎竟然也毫不扭捏作态,落落大方,欣然就饮,把船上带的酒都给喝空了。老莲仗着酒意朦胧,醉问女郎家住何处。女郎总是笑而不答,巧做掩饰。等她下了船,陈洪绶在后面暗暗跟踪,只见此女倩影飘过岳王坟,就杳如黄鹤。也许在三百多年前的旧时月色下,陈洪绶真是遇到此后蒲松龄笔下的狐狸精了。

看不少人谈到陈老莲,都会提到所谓“南陈北崔”之说,但这个说法究竟来自何人?崔子忠到底有何种成就?却语焉未详。众所周知,陈老莲与张岱是至交挚友,来往多多,但张宗子并无此论。“四十年来谁不朽,北有崔青蚓,南有陈章侯。”却原来是吴梅村题《凌烟阁功臣图》诗中的句子,这其中的陈章侯就是陈洪绶,时与北京崔子忠被并称为“南陈北崔”。吴梅村也是明清易代之际的大文人大名士,其心境情绪自然与陈老莲有息息相通之处。陶元藻《越画见闻》中记载:陈洪绶“生平喜为贫不得志人作画,周其乏,凡贫士藉其生者数十百家,若豪贵有势力者索之,虽千金不为搦笔也。”陈洪绶在浙东被清兵所俘,清兵以刀胁迫其作画,他却“力拒不允”,诚如后人评论陈老莲:“后来海上四任学他,即便得其‘清圆细劲,森森然如折铁纹’的特点,得其怪诞之姿,却画不出他的苦涩,他的人生况味真的都入了画中”。 

1998年,是戊戌变法百年纪念。在常熟,遇到了翁同龢的后人翁万戈先生,此人很是精明博学,他在美国建有自己的庄园莱溪居,言语间,他很是看重自己陈洪绶研究专家的头衔。翁同龢父子喜欢陈老莲的画,自然是大家都知道的,但薪火相传,文脉有续,翁万戈也成为陈老莲研究专家,倒是一桩佳话了。后来,津门刘岳先生,曾赠送翁万戈主编的《陈洪绶画集》,瞻顾再三,令人流连。翁同龢在其诗文中至少有六次提到陈老莲,采撷摘录一二,与大家分享,也说明,此说不虚。

在《翁同龢诗集》瓶廬诗稿卷四中,翁同龢题陈章侯画博古牌刻本册为黄小松故物。戊子正月收得之。长啸江潭有饿夫,低颜来对牧豖奴。不知十万腰缠客,可抵三酸博士图。桑孔区区言利臣,陶朱猗顿善谋身。可怜寒乞书生腹,公辈能容数百人。翁同龢所说的戊子正月,即1888年正月。黄小松,即黄易(1744 —1802), 字大易,号小松、秋盦,又号秋影庵主、散花滩人,浙人。在《翁同龢诗集》瓶廬诗稿卷五中,翁同龢这样写道:重题章侯画博古牌刻本次前韵, 己丑二月九日,得章侯为豫和尚画八枼,喜而赋此:

突兀萧疏有此夫,琅华二水总书奴。云寒雪薄春风厲,忽忆吾家三友图。(章侯《岁寒三友》卷,先公所赏,今在南中。)吴山道观有遗臣,白发黄冠画里身。忘事已多翻阅懒,不知老豫是何人?翁同龢说的章侯就是陈老莲,先公自然是指他的父亲大学士翁心存了。翁同龢在《三题章侯画博古牌刻本次前韵》中也感慨道:文学何须笑大夫,上林古有牧羊奴。要知商战今宜讲,能得斯才亦本图。愧我硁硁作计臣,曾无膏泽及民身。楚茶折阅吴棉戝,愁煞东南数郡人。

翁同龢在《题陈章侯三友图》前的按语说:此《三友图》,道光己酉,先公得之于吾邑沈氏,喜诵其诗,常以自随。先公既卒,吾五兄携之入湘、入鄂。去年吾省墓归,又携以北。每一展卷,不觉涕泗之横集也。庚寅长至前一日,齋宫侍班归,检视此卷,因题一诗,后人能谨護之否?玄冬动琯灰,云物谒皇州……

翁同龢说到的五兄,即翁同爵,曾任湖北巡抚、署理湖广总督。翁同龢“后人能谨護之否”之句,可见陈章侯“三友图”于翁氏家族之意义所在,翁同龢于诗中明确表明“我于近人画,最爱陈章侯”,于翁同龢言,前朝画家中,最爱当数沈周,而以其之时代作为观照的近人画家中,最为倾赏的则是陈洪绶。从“衣縚带劲气”到“逸气真旁流”,算是翁同龢对陈老莲作品的鉴赏品读,语重心长,发自肺腑,堪为知音。岁月无情,人世沧桑,翁万戈面对先辈“后人能谨護之否”的疑问,当会有非常人所能体悟的感受吧。

《翁同龢诗集》瓶廬诗稿卷五中,又有松禅老人“元夕题陈章侯画博古牌刻本次前韵”:刘毅输钱亦壮夫,朱三睨视豈狂奴?……

在《翁同龢诗集》瓶廬诗稿卷六中,翁同龢说:偶见陈章侯画水浒枼子叠前题博古牌册韵。丁酉十月三日,园居卧疾,有携书画来者,章侯画《水浒》小册甚妙,即此册跋语所谓“《水浒》枼子”也。开阖数次,不能释手,是日仁寿殿演礼,臣龢在赐酒之例,退而赋此。

一笑探囊慰老夫,那堪庸史与书奴。陈生妙具屠龙手,却写江湖伏莽图。亲酌天浆赐近臣,自惊衰鬓久忘身。陈生饿死臣温饱,一样疏狂淡荡人。

《翁同龢诗集》瓶廬诗稿卷六,还有翁同龢《题陈老莲橅古册》。 己亥,二册共二十枼,为林仲青作,先五兄所收以畀余者也。己亥三月,墓盧展玩,因忆所见悔迟诸迹,辄题四诗:

最好金陵剪雨图,夜堂捧砚有吴姝……

突兀俄惊丈六身,婵娟不耐作天神……

竹平安馆旧装池,仿佛西园李伯时……

眉舞轩中孰雁行?仲青仲豫两诗狂……

翁同龢家族显赫宦海沉浮,虽然其晚景凄凉,困守家园,其政治遭际与张宗子也大相径庭,但两人殊途同归,都钟爱陈老莲的画作,激赏陈老莲的艺术,这样的审美趋同,难道与他们的家世相关?陈老莲喜欢画怪石、芭蕉,喜欢画枯藤老树,喜欢在人物头上插画,尤其是男人,给人以怪异非常之感。陈老莲说,千年寿藤,覆彼草庐,其花四照,贝锦不如。有客止我,中流一壶。浣花溪人,古人先我。正是江南仲春时节,在古拙虬枝上,又有姹紫嫣红的小花浅斟慢酌,次第开放,在陈老莲看来,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花朵,是对暗淡人世间的一种一年一度的抚慰,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春来草自绿,秋去江水枯,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这样亘古如斯,我们何必去蝇营狗苟,还是如《小窗幽记》中所说的那样去自我陶醉吧:

净一室,置一几,陈几种快意书,放一本旧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挥尘,意思小倦,暂休竹榻。饷时而起,则啜苦茗,信手写《汉书》几行,随意观古画数幅。心目间觉洒空灵,面上尘当亦扑去三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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